七月十五,中元夜。
火车吭哧吭哧地终于磨蹭到这小县城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空气又湿又黏,裹着浓郁的泥土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烧纸钱留下的特有烟味儿,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我叫吴欣欣,在大城市念书,接到爷爷没了消息就立刻请假往回赶,还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通往临水村的最后一班破旧中巴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零星灯火鬼火似的飘着,看不真切。邻座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竹篮,篮子里塞着些金银纸锭,她一路都在低声哼着什么调子,不成词句,幽幽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着,信号格空空如也。班级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暑假去哪儿玩,屏幕的光映着我发白的脸,那些热闹隔着一整个世界。我烦躁地锁上屏,把脸贴近冰凉的玻璃窗,试图看清外面飞速滑过的、越来越熟悉的荒凉景色。
爷爷……
脑子里乱糟糟的。上次见他还是过年,他坐在老屋门槛上抽旱烟,灰白的烟团笼罩着他布满沟壑的脸,见我就笑,说:“欣欣回来啦。”声音沙哑得像老树皮摩擦。
可现在,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等着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被封进那厚重的棺材里,埋入黄土。
胸口堵得难受。
中巴车在一个歪歪扭扭的站牌下把我撇下,喷着黑烟开走了。四周寂静得吓人,只有夏夜不知名的虫鸣聒噪地响成一片,反而更衬得这死寂深入骨髓。我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记忆里那条泥路往村里走。
路两边黑黢黢的庄稼地像张开的巨大嘴巴,随时要吞噬什么。远处,临水村的轮廓在夜色里匍匐着,只有几点昏黄的光晕,像是守夜人困倦的眼睛。
越靠近村子,那股纸钱烧燎的味道就越发浓重。
村口老槐树下,一个人影在那站着,手里夹着一点猩红,明灭不定。
“欣欣?”人影开口,是堂哥吴鹏飞的声音。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烟味混杂着他身上一股汗味和淡淡的、说不清的腥气扑面而来。
“哥。”我喊了一声,喉咙干涩。
“回来就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走吧,爷在堂屋等着呢。”
他说的“等着”,是等着下葬。我们临水村有个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旧俗——老人快要不行的时候,就得提前住进棺材里去,说是让老人提前适应适应,免得走了以后认床,魂魄不安宁。而真正断气之后,直到下葬前,棺盖是不能完全钉死的,得留着一条缝,据说是让魂魄能自由出入,处理好阳间未了之事。
小时候觉得这习俗庄严神秘,现在听了不少外面的无神论教育,再回头看,只觉得脊背发凉,诡异得紧。
跟着堂哥走进村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白惨惨的灯笼挂在一些门楣上,随着夜风轻轻晃荡。死气沉沉。
爷爷的祖宅就在村子最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底下。还没走到,就听见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和嗡嗡的诵经声混在一起,飘过来。
院门敞开着,里面透出烛火的光。一口漆黑的、巨大的棺材,就那么赫然停在堂屋正中央!棺材头正对着大门,上面架着一盏粗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得棺木上粗糙的漆色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