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张纸,上面用他那潦草的字迹,详细地列出了一笔笔债务的来源和去向。
每一笔钱的后面,都标注着用处——“李医生介绍靶向药费用”、“王姐预支手术费”、“小屹学费贷款”……最后,在所有债务总额的下面,他用红笔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保险金足够偿还,余下可供妻女生活。
轰隆——我脑海里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昨晚他压抑的电话内容,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最后一次……你放心,这次肯定能行……”他不是在求赌桌上的机会,他是在拖延最后的时间。
他总说他在外面“跑事”、“凑钱”,他没有撒谎。
他只是没说,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凑钱。
他回老家,不是为了躲债,也不是为了炫耀。
他是回来,看他母亲最后一眼。
他是回来,做最后的告别。
所以,当我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亲人的面,将那些“证据”甩在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赌徒、骗子、废物时……他才会那么平静。
因为一个将死之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污蔑。
因为一个准备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家人活下去的父亲,在听到女儿的审判时,他心里想的,或许根本不是愤怒和怨恨。
而是……解脱。
和怜悯。
怜悯我这个亲手毁掉他,却对此一无所知的,可悲的女儿。
我的复仇,我的审判……原来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残忍至极的凌迟。
我亲手,将他生命最后仅存的一点尊严,碾得粉碎。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从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我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手里的诊断书和那份债务清单散落一地,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无情地注视着我。
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却无法抑制那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毁天灭地的痛苦和悔恨。
我爸……他不是赌徒。
他只是一个,想用自己的命,换我们活下去的,傻子。
而我,亲手杀了他一次。
4.
我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多久。
直到眼泪流干,喉咙里只剩下嘶哑的抽气声,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堂屋外的嘈杂议论和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此刻听来,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模糊又遥远。
恨意,早已退潮。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人溺毙的悔恨,和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尖锐的寒冷。
不。
不能再哭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站起身。
眼泪什么都解决不了。
就像我那场自以为是的审判,除了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胡乱抹了把脸,重新蹲下,将散落一地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抚平,像是在拼凑一个被我亲手砸碎的真相。
诊断报告。
保险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