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回过头,眉头微蹙,语气里是全然的理所当然和不耐:“阿沅,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习惯同榻而眠。她是我的母亲,孝道大于天。你是新妇,需得早日习惯。母亲年纪大了,我们做晚辈的,理当孝顺。今夜,你便自行安置吧。”
自行安置?
在这除了一张床,只有几张硬木椅子的新房里,我如何自行安置?那窗边倒是有一张贵妃榻,却又短又硬,如何睡得人?
红烛还在烧,噼啪作响,那滚烫的烛泪变得刺目,像血,一滴滴落在我心上。
吴氏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裴文拥着母亲,背对着我,很快也呼吸均匀,仿佛天经地义。
我穿着繁重华丽的嫁衣,头上凤冠犹在,压得我脖颈生疼,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钝痛。
这一切,像一场盛大而讽刺的祭奠。
我一步步退到那冰冷的贵妃榻上,蜷缩上去,膝盖抵着胸口,硌得生疼。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那对相拥而眠的母子,听着他们交织的、令人窒息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窗外天色一点点发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照亮满室狼藉的红。
我的心也随着这光亮,一寸寸冷透,再无声息。
3.
第一缕晨光射入时,我看着裴文安睡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个灯火阑珊处清朗俊逸、眼神明亮的书生,似乎一夜之间,就死去了。或许,那从来只是我臆想中的幻影。
婚后的日子,是一杯逐渐显露出本味的毒酒,初尝只觉苦涩,日久才知穿肠烂肚。
尚书千金的身份,在裴家成了原罪。
晨起问安,我奉上亲手熬了许久的莲子羹,吴氏舀了一勺就重重摔了碗,瓷片四溅,滚烫的羹汤溅湿我的裙摆:“这么甜,是想齁死我这老婆子吗?你们高门大户的口味,我们小门小户可消受不起!连碗羹都熬不好,真是……”
我穿惯了云锦苏绣,吴氏瞥见便阴声怪气:“到底是娇小姐,穿金戴银,是嫌我裴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不知节俭,如何能旺夫?莫非还想招蜂引蝶不成?”
我带来的丫鬟手脚麻利,将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吴氏寻不到错处,便骂她“眼神不安分”、“狐媚子,想带坏我儿”,强行打发去了灶房做粗活,换了她自家一个笨手笨脚、却对她唯命是从的远房侄女来我院里。
裴文对此,永远只有一句话:“母亲年纪大了,养育我不易,吃够了苦头,性子是直了些,心却是好的。你多忍让些。她是长辈。”
他一面享受着我家带来的优渥生活——他拜的师是我父亲牵线搭桥,他挥毫泼墨的宣纸是我哥哥送的价比黄金的澄心堂纸,他与人交际应酬的银钱皆出自我的嫁妆铺子,一面却对我愈发冷淡疏离。
夜里,他从不与我同房。
起初以吴氏“心悸气短”、“夜里怕黑需人陪伴”为由,后来便干脆宿在书房,称要刻苦攻读,准备下一科。
直到那夜,我念他读书辛苦,亲自炖了参汤给他送去。
走近书房,却听得里面他与一二好友醉酒畅谈。
那友人恭维他:“裴兄娶得尚书千金,岳家鼎力相助,日后必定平步青云,羡煞我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