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归于

我死了。

这感觉并无甚稀奇,不过是从一场无边的苦役中解脱出来。

肉身如褪去的旧衣,不再有寒热痛楚,只余一片轻飘飘的虚空。

我看见他,萧煜,那个曾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靖王,此刻正跪在我的床榻前。

是的,跪着。

他从不曾对任何人低下他高贵的头颅,更遑论屈膝。

可此刻,他紧紧攥着我早已冰冷僵硬的手。

那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仿佛这样就能将一丝生气重新渡回我这具朽坏的躯壳。

真是……痴心妄想。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宽阔的肩背在剧烈地颤抖,压抑的、野兽哀鸣般的呜咽从喉间溢出,破碎得不成调。

昂贵的云锦王袍皱成一团,沾染了榻前打翻的药汁和……或许是泪水的湿痕。

多么可笑的一幕。

我活着的时候,他吝于给予一丝温存,如今我死了,他倒演起情深不寿的戏码来。

若有魂灵真能落泪,我大抵会为他这迟来的悲痛笑出声。

不,我笑不出。

我只觉得一片麻木的空茫。

那些曾噬心蚀骨的爱恨、屈辱、期盼、绝望,都已随着这具身体的冷却而烟消云散。

如今悬浮于空中的,不过是一缕即将散去的意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残影。

我的视线掠过他,望向窗外。

院里的那株老梅,自我进这别院起就在那里。

年年岁岁,我倚窗看它花开又花落,看积雪压满枝头,再被春风消融。

此刻,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窗棂,一如我初遇他那日的天气。

那似乎,也是很遥远以前的事了。

2 笼雀

我原也是官家小姐,父亲是朝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言官,姓沈,名諴。

只因参奏当朝国舅爷贪墨军饷,触怒天颜,一道圣旨下来,沈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

那一年,我十五岁。

从书香门第的闺阁,坠入倚楼卖笑的风尘,其间苦楚,不足为外人道。

教坊司的嬷嬷给我取了新名,叫“云娘”。

她们说,之前的沈知意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云娘。

我学着弹琵琶,学唱艳曲,学怎样用团扇半遮面,露出一个恰到好处、能惹人怜爱的笑。

我学得很好,很快便成了坊里的招牌。

他们都道云娘颜色好,技艺佳,却性子冷,不肯轻易对人假以辞色。

唯有我自己知道,那并非清高,只是绝望。

一颗心早已枯死,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勉强苟活。

然后,我遇到了萧煜。

那是某个权贵的宴席,我被召去弹曲助兴。

席间丝竹喧闹,觥筹交错,我垂着眼,指尖在琵琶弦上拨弄,奏着那些我自己都厌烦的靡靡之音。

满堂华服珠翠,我却只觉得空气污浊,令人窒息。

一曲终了,席上有人起哄,要我来陪酒。

一只肥腻的手伸过来,欲拉我的衣袖。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

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不知触怒了哪位大人。

场面一时尴尬冷寂。

那被拂了面子的官员脸上挂不住,冷笑一声:“一个妓子,倒摆起架子来了?”

话音未落,一只酒杯便带着风声朝我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