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祖父的牛角印拍在会议桌上,红木桌面震出细小的裂纹,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等等看。" 采购经理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眼里的固执挡了回去 —— 那些年在牛津课堂上丢失的底气,似乎都能从这枚牛角印里找补回来。
等待的三个月里,他每天都去仓库转悠。第一周,货柜还堆到天花板;第二周,客户开始催单,电话里的语气从客气变成质疑;第三周,最大的经销商带着合同复印件出现在竞争对手的厂房前。林砚深站在空荡荡的仓库中央,闻着空气中残留的布料气味,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说 "贵人不沾油污" 时,眼角一闪而过的疲惫。
父亲在病床上骂他 "守着棺材板做梦" 时,氧气管里的气泡碎得急促。林砚深想说祖父的日记里确实写着纱价暴涨,却看见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处,有块月牙形的疤痕 ——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 1983 年工厂失火时,父亲冲进仓库抢账本被掉落的横梁烫伤的。
四十岁那年,最后一间厂房被法院贴上封条。林砚深蹲在街角抽烟,看穿着校服的孩子追跑着掠过眼前,他们的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的西裤上。这是他第一次没立刻掏出手帕擦拭,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眼眶发酸,七岁那年祖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只是这次听来,"踩着云走" 更像 "踩在薄冰上"。
钱包里只剩一张全家福,是二十年前拍的。父亲站在纺织厂门口,胸前的红花比晚霞还艳,他站在旁边,西装领结系得一丝不苟。手机震动起来,是儿子发来的信息:"爸,我找到工作了,在便利店值夜班,今晚学收银。"
他起身时膝盖发僵,像生了锈的合页。路过旧书摊时,本《江南实业家族史》的封面烫着金字,他鬼使神差地翻到光绪年间的洋布商名录,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没有 "林" 字。旁边的小贩正用抹布擦着盗版碟,搭话道:"这书假的,前阵子有个老板买去,说要给自己祖宗加个名字。"
林砚深笑了笑,把烟蒂摁灭在雨水里。烟蒂熄灭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眼神,浑浊却清明,像在说 "哪有什么时机,不过是熬到天亮"。他掏出手机回复儿子:"明天我陪你去上班,顺便学学怎么扫码。" 发送键按下时,西裤上的泥点被雨水浸得更深,倒像是枚踏实的印章。
2 苏明哲:被运气泡软的骨头
苏家搬进单元楼那天,楼道里飘着新家具的油漆味。苏明哲趴在阳台栏杆上,看搬家公司的工人把 19 寸熊猫彩电装进纸箱,泡沫板摩擦的声响里,混着母亲压抑不住的笑:"税后整整二十万,够咱明哲读大学娶媳妇了。"
1998 年的家属院,谁家客厅摆着熊猫彩电,就像给脸上贴了层金。母亲把他的变形金刚挨个摆进新沙发的抽屉,塑料关节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你爸打算在街口开个饭馆,以后你就是小老板,不用像你爸似的,在机床厂累死累活。"
那时的苏明哲还不知道,运气这东西像夏天的冰棍,握得越紧化得越快。他只记得父亲的饭馆开在最热闹的街口,玻璃门擦得能照见人影,菜单上 "苏记小炒" 四个字是请文化馆的老先生写的,墨汁里掺了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学羡慕他每天能免费吃糖醋排骨,他却嫌后厨的油烟味呛,总跑到隔壁游戏厅打拳皇,摇杆被磨得发亮,按键上全是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