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整,厂部大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浑浊的空气里,烟味、劣质雪花膏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主席台上,厂领导们一个个面色凝重,面前摆着白色陶瓷茶杯,热气袅袅,却暖不了台下几百颗逐渐冰冷的心。
王主任拿着话筒,咳嗽了两声,开始照本宣科。冗长的、充满套话的开场白之后,真正的核心内容,像一把冰冷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鉴于企业目前的实际困难,根据上级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文件精神,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并报请市国资委批准……我厂将正式启动职工下岗分流安置方案……”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下岗”这两个字真真切切地从喇叭里传出来,砸在每个人耳膜上时,台下还是一片骚动。有人猛地站起身,又被人拉着坐下;女人压抑的啜泣声从角落里传来;更多的是男人们粗重的喘息和铁青的脸色。
陈大明坐在靠墙的位置,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颗纸星星,指尖冰凉。他听着那些冰冷的条款——“工龄买断”、“自谋职业”、“协议保留社保关系”……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想起刚进厂时,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好好干,咱这厂子,是铁饭碗!”他想起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和工友们几天几夜泡在车间,最后成功时,大家激动地抱在一起欢呼。这身蓝色的工装,曾是他全部的骄傲和尊严。
散会了。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出会议室,沉默,或者低声咒骂着。陈大明走在最后,感觉脚下的水泥地像是棉花,每一步都发软。他在厂门口站了很久,回头望着那几个巨大的、已经锈迹斑斑的红色厂名大字——“铁北重型机械厂”。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拉起棉袄的帽子,深深埋下头,汇入了门外那条变得稀疏而匆忙的人流。他的背影,和这灰暗的天地、破败的厂区,融为了一体。
***
家里的筒子楼,比厂区更早地显出了颓败。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墙壁被多年的油烟熏得黑黄,昏暗的灯光下,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公共水房里,滴答的水声永无休止。
陈大明推开自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带着一丝饭菜余温的气息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些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女儿小雅正趴在靠窗的方桌上写作业,听见门响,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声:“爸,你回来啦!”
“嗯。”陈大明应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他换上拖鞋,目光扫过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一张双人床,一张小雅睡的折叠钢丝床,一个五斗橱,一张饭桌,几乎就是全部家当。墙壁上贴着几张小雅的奖状,和一张他和妻子林晓芬几年前在公园拍的合影。照片上,林晓芬依偎着他,笑靥如花。
“妈今天打电话回来了吗?”陈大明状似随意地问,走到桌边看了看女儿的作业本。
小雅笔尖顿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陈大明的心沉了沉,没再问。林晓芬去南方“闯荡”快半年了,起初还每周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家里,叮嘱他照顾好女儿,后来,电话就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最近这一个多月,更是音讯全无。他往她留下的那个号码打过几次,不是没人接,就是占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