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句谢谢,却被她推着治疗车的背影堵住了话头。治疗车的铁轮碾过地板,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在数着他漏跳的心跳。那天下午,周明轩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沈清沅推着车在各个病房间穿梭,白大褂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像极了他在东京博物馆见过的宋代白瓷——干净,却不冰冷。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个暴雨天。
他去取父亲最后一次的诊疗记录,走出医院时,雨点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得眼镜片一片模糊。黄包车夫都躲在巷口打扑克,他正发愁,把油纸伞递到面前,竹柄上还留着淡淡的桐油香。
“周先生,一起走?”沈清沅站在雨里,伞沿压得很低,睫毛上挂着水珠,像落了只透明的蝶。
他接过伞,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你住哪?”
“不远,就在估衣巷。”
雨下得太急,伞下的空间像只密封的罐头。她的肩膀时不时撞过来,带着皂角的清香,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路过巷口的馄饨摊,她突然停住脚,对着棚子喊:“张大爷,两碗馄饨,多加辣!”
“你爱吃辣?”他有点意外。母亲总说江南女子该像桂花糕,甜糯才好。
“我是湖南人。”她往棚子里钻,白大褂的下摆沾了泥,“外婆说,吃辣才有力气挑水,有力气……活下去。”
馄饨在锅里翻滚,白汽裹着辣油的香扑满脸。沈清沅用筷子戳开辣椒油,红得像团火:“三年前从长沙来的,原本在女子师范念博物,家里遭了水灾,弟弟饿死了,只好来当护士。”
“当护士……苦吗?”他看着她被辣得发红的嘴唇。
“苦啥。”她夹起个馄饨,烫得直哈气,“昨天3床的小胖墩会喊我姐姐了,比在师范念《博物志》开心。”
周明轩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父亲批注《史记》时写的:“侠者不必佩剑,医者仁心,亦是江湖。”
二 白大褂的温柔
秋去冬来,周明轩成了鼓楼医院的常客。
有时拎着母亲做的桂花糕,说给儿科的孩子们带的;有时揣着本《黄帝内经》,说向沈护士请教药材。她倒也不戳破,午休时就坐在花园长椅上,听他讲东京的樱花如何像雪,讲浅草寺的签文如何难抽。
“日本的护士也戴白大褂吗?”她啃着桂花糕,碎屑粘在嘴角。
“嗯,只是她们的领口绣着樱花。”他看着那点碎屑,喉结动了动,“不过没你穿好看。”
她突然低下头,耳尖红得像抹了胭脂。风卷着梧桐叶落下来,卡在两人中间,像道没说出口的话。
平安的日子却像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炮声突然从城外滚过来。起初像闷雷,后来越来越近,医院的玻璃窗震得嗡嗡响,输液瓶在架子上跳踢踏舞。沈清沅值夜班那天,周明轩揣着把水果刀守在医院门口——那是他在日本买的,原本用来削铅笔。
“你怎么来了?”她从急诊室冲出来,白大褂上沾着血,像落了朵红山茶,“快回去!这里危险!”
“我学过急救。”他把装着绷带和碘酒的包袱塞给她,刀鞘硌着腰,“在东京时,红十字会的课我总考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