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09-12 05:08:35

一 胭脂金陵

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金陵城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梧桐叶把每条街道都铺成金褐色,风一吹就簌簌地滚,卷着卖糖炒栗子的香气钻进鼻腔。周明轩站在鼓楼医院的青石板台阶上,手里的皮箱边角磨得发亮——那是他在东京用了三年的旧物,此刻正随着他微微发颤的指尖轻晃。

三个月前,母亲的电报越过东海,字字都带着焦糊气:“父咳血,速归。”他连夜退掉了早稻田大学的秋季课程,挤上开往上海的客轮,又转乘火车颠簸了两天两夜。可当黄包车轮碾过朱雀街的青石板,老宅门口挂着的白幡像面折断的旗,在风里拍打着他的眼睛。

“先生,您的箱子要寄存吗?”

清脆的女声裹着消毒水的味道漫过来。周明轩转过头,看见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台阶下,怀里抱着的病历本摞得比她的肩膀还高,鬓角别着支银灰色钢笔,笔帽上的反光刺得他眯起眼。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瞳仁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黑曜石,眼角微微上挑,带着点没被世事磨平的俏。

他喉结滚了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红了眼眶:“不用,谢谢。”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姑娘没再多问,抱着病历转身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他的皮箱,带起阵樟脑丸的味道——那是母亲怕他在日本受潮,特意塞进行李的。周明轩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忽然想起母亲在灵前哭着说的:“你父亲最后那几天,全靠个姓沈的护士照料,眼睛亮得很,说话也温吞……”

守孝的日子像碗放凉的白粥。周明轩把自己关在老宅西厢房,父亲的书房里堆满线装书,《论语》的封面上还留着褐色的斑迹——那是去年冬天,父亲咳得厉害,一口血溅在上面的。他用软布蘸着清水慢慢擦,墨迹却像生了根,晕成朵难看的花。

“明轩,出去走走吧。”母亲端来参汤,瓷碗在托盘上轻响,“你父亲生前总说,读书人要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

他终究还是走出了老宅,却没去父亲教书的金陵大学,而是揣着本《本草纲目》进了鼓楼医院。挂号处的护士说沈护士在儿科,他便沿着走廊慢慢挪,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孩子的哭闹声,竟比西厢房的死寂更让人安心。

转过拐角,看见那天的白大褂正蹲在病床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口罩滑到下巴,露出小巧的下颌和嘴角的梨涡。她手里捏着颗水果糖,正给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讲故事:“小白兔的眼睛为什么红呀?因为它总哭鼻子……”

小姑娘咯咯地笑,原本攥着床单的手松开了,露出打吊针留下的青斑。周明轩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画面比父亲书房里任何一幅郑板桥的竹都动人——原来温柔真的能变成药,比参汤更能治心里的疼。

“沈清沅!3床该换药了!”护士长的声音从走廊那头炸过来。

“来了!”她腾地站起来,转身时撞进周明轩眼里,愣了愣,“是你?”

“我来……取父亲的病历。”他把《本草纲目》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掐着书脊,“我是周景行的儿子,周明轩。”

“周先生。”她眼里闪过点什么,像被风吹动的烛火,“令尊的事,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