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是均匀而明亮的冷白色，从高悬的顶棚泼洒下来，照亮空气中偶尔漂浮的、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货架上那些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包装——大部分是进口商品，英文、德文、日文……花花绿绿的标签上，数字也显得格外庞大：5kg，10L，24包装，家庭装，俱乐部特供……
周磊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拍张照，手指悬在拍摄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从哪个角度取景，都无法囊括这空间的十分之一。他放弃了，把手机塞回兜里，手心又是一层薄汗。
他随着人流茫然地往前挪动。周围的人大多目标明确，推着那硕大无朋的购物车，车里往往只零星放着几件商品，但每一件都体积惊人——一大包堪比枕头的薯片，一盒恐怕够吃一周的草莓，或者就是一整只金黄油亮的烤鸡。他们的神情是松弛的，甚至是漠然的，对于这种“巨型”尺度习以为常。一个小孩子坐在购物车特意设计的儿童位上，手里抱着一个几乎和他等高的袋装熊形软糖。
周磊是空手的。他没去推车。那车太大了，大得让他觉得自己推着都像个笑话。他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观察者，一个……三十岁才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日常”的局外人。胸口有点发闷，像是被这过于充沛的物质和空间挤压得喘不过气。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了生鲜冷藏区。一股更强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是长长的、冒着森然白气的开放式冷柜，像一条凝固的河流。冷柜里，切割完美的肉品整齐排列，鲜红的瘦肉、雪白的脂肪，构成标准化的、诱人的图案，覆着保鲜膜，在灯光下反射着湿润的光。旁边的海鲜区，冰块堆砌成山，巨大的帝王蟹张着长腿，三文鱼是完整的、橙白相间的一长条……标签上的价格，数字后面的零，刺得他眼睛有点疼。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先生，需要了解一下我们新到的澳洲谷饲眼肉吗？今天有会员特价。”
周磊猛地回神，侧头看见一位穿着合体黑色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士，正微笑着看他。对方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小纸托，上面是一块切成小方块的、汁水丰盈的烤肉，旁边还配着牙签。导购员的身姿挺拔，笑容标准，眼神里是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热情。
“可以免费试吃一下，口感非常不错的。”导购员将纸托又往前递了递，那烤肉的香气，混合着黑胡椒和油脂的焦香，精准地钻进周磊的鼻腔。
周磊有些手足无措。他习惯了在普通超市里被大声吆喝“特价特价！”，或者干脆无人理睬。这种主动的、彬彬有礼的、带着某种“精英”范儿的服务，让他很不适应。他张了张嘴，想拒绝，又觉得不礼貌；想接受，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吃这玩意儿。那肉的纹理，那价格，那导购员身上笔挺的西裝……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就在他僵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瞬间——
一声悠长、苍老、浸透了无尽疲惫与茫然的叹息，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耳道的深处，炸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