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是泼翻的墨,沉沉压在京郊那座早已破败荒芜的院落。风穿过坍塌的墙垣和腐朽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枯草和一种若有若无、仿佛从时光深处渗出来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十五年过去了,竟还未散尽。
赵衡就站在这片废墟中央。
他身上不再是粗布麻衣,而是绣着盘蟒暗纹的玄色锦袍,腰束羊脂白玉带,悬着沉甸甸的赤金摄政王印。这身象征权力顶峰的袍服,用冰蚕丝与金线织就,价值连城,此刻穿在他身上,却只显得空荡而冰冷,隔绝不了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清俊的面容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任由那早已刻入骨髓、夜夜啃噬的景象,在黑暗中一遍遍重演,愈发清晰。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雨下得很大,砸在破旧的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天漏了。屋里漏得厉害,娘亲,那个被生活榨干了血色、眉眼间却总带着一股不屈韧劲的妇人,将最后一块干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分成不均等的两块,大的那块塞进萧景琰手里,小的留给他,催促他们快去里屋那勉强还算干燥的角落睡觉。她自己则坐在那盏豆大的、摇曳昏黄的油灯下,就着那点微光,缝补着他们永远也补不完的、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衫。针脚细密,是她对抗贫寒的微薄努力。
他记得萧景琰,那时还叫阿琰,蜷在干草铺就的、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因为白日里偷跑出去捡柴火淋了雨,额头滚烫,昏沉中喃喃喊着“冷”。娘亲叹了口气,把自己唯一一件稍厚实、打了两个补丁的夹袄脱了下来,严严实实盖在了阿琰身上,又伸手进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摇篮曲。
然后,门被粗暴地撞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发出最后的哀鸣,碎成了几片。
几个蒙面的黑影,像地狱里钻出的鬼魅,带着一身外面的湿冷寒气和浓重的杀意。刀光,比那豆大的油灯光亮刺眼百倍,倏然划破黑暗,带着死亡的弧度。他甚至没看清娘亲是如何倒下的,只记得她手中还捏着那根针,猛地抬起头,望向他们方向的那一眼,充满了惊愕,以及一种他当时不懂,如今想来是了然和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温热的、带着腥甜气的血点溅了他满脸。他僵在原地,像被无形的冰封住,连呼吸都停滞。而原本烧得迷糊、蜷缩着的阿琰,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床上滚下,踉跄着扑到一个黑衣人脚边,死死抱住了那人的腿,声音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喊:“别杀我娘!别杀他们!我跟你们走!我跟你走!”
那黑衣人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脚下这个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少年。然后,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了他。
阿琰的头重重撞在瘸腿的桌角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当即软倒下去,不动了,额角有鲜红的血蜿蜒流下,混着雨水和尘土。
黑衣人俯身,粗糙的手指探了探阿琰的鼻息,似乎确认他还活着,然后迅速将他像扛麻袋一样甩上肩头。其余人则开始沉默而高效地翻箱倒柜,像是在搜寻什么特定之物。最终,他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瓢泼的雨幕里,只留下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