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窗外风声鹤唳,竹影摇曳,像一幅水墨鬼魅图。陆昭言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疏离。
他亲自为我布下了茶席。三只一模一样的建阳黑釉盏,里面是三泡颜色相近的茶汤,琥珀流光,看不出任何端倪。
“开始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像在欣赏一出早已预知了结局的戏剧。
我压下心跳,端起了左手边的第一盏茶。
茶汤入口,一股极其霸道的岩韵瞬间炸开。桂皮香高亢而持久,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乳香。汤感醇厚,回甘迅猛。是好茶,毋庸置疑的顶级正岩肉桂。
但我没有立刻开口。我将茶汤在口中细细流转,用舌尖去感受那些细微的差别。爷爷曾说,品茶如品人,再完美的伪装,也藏不住骨子里的东西。
“武夷山,马头岩。三年陈茶。传统炭焙,文火慢炖。”我放下茶盏,平静地开口。
陆昭言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这茶的香气、滋味都无可挑剔,唯一的不足,是它的‘骨’。”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
“马头岩的肉桂,以‘香’‘活’‘甘’‘清’著称,霸道中应有灵转,如猛虎下山,却步步生莲。但这泡茶,火功略过了一分,伤了茶性。它的霸道,是死霸,是靠焙火硬生生催出来的,失了那份天然的‘活’性。就像一个武夫,空有一身蛮力,却没有内功心法。”我看着他,不卑不亢,“陆总,用这样的茶来考验我,未免太小看人了。”
陆昭言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示意我继续。
我端起了第二盏。
这一次,茶汤入口的感觉截然不同。它没有肉桂的霸道,而是一种幽兰般的清雅,香气钻入鼻腔,仿佛置身空谷。汤水极柔,顺滑如丝,饮下后,喉间留下一股清冽的凉意。
“水仙。”我几乎可以肯定。但这股兰花香,却又与我喝过的任何水仙都不同,它更纯粹,更空灵。
我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武夷山各大山场的地图和特征。爷爷当年带我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涧秋,记住,最好的茶,不在名山大川,而在人迹罕至的绝壁之上。它们吸风饮露,与岩石青苔为伴,那股子清气,是人间烟火养不出来的。”
绝壁……
我猛然抬头,看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丹霞绝壁。
“这不是某个山场的茶。”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野茶。长在九龙窠的某处悬崖峭壁上,无人看管,自生自灭。采摘极难,产量极少。它的香,是兰花香,也是青苔香,更是这山间风露的香。这种茶,可遇不可求,没有年份可言,因为它每年的味道,都取决于老天爷的心情。”
我顿了顿,看着陆昭言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
“至于它的不足……它的不足就是太好了。好得不染尘埃,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茶,只适合一个人在月下独饮,与天地对话。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沾染上铜臭味,成为一场赌局的筹码。”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