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晚晴回家时,屋里还带着白日晒过的旧纸气。她把木箱拉到桌角,把丈夫的投递包翻出来,挨个捻着编号牌:一号、二号……十二号。十三号的位置空着。她并不意外,只是在灯下翻那本旧账。“夜间校戳—轮班—回滚”,粗铅笔写的字像是走急了的腿,三笔挪得歪。纸页底角被反复翻动起了毛,她把手一按,毛边就躺了下去。她晓得丈夫的人,他习惯把看不顺心的东西记在纸的下半页,像把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她把袖中的回形针抽出来,掰直,夹回发髻,动作慢。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她,不哭也不笑。她对镜子低声说:“查清这第十三封,我替他把最后一程补上。”
第二日午后,晚晴去照相馆借光。镜里镜外都是影,暗房里飘着一层钾明矾和药水的味。掌柜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笑得牙不见:“大姐要拍哪样?”她说给丈夫留张合影,掌柜便支灯、抹镜,手脚麻利。她袖子滑落半寸,从那点缝里,她瞥见后门有个青年,戴着黑皮手套,正把什么布袋模样的东西递给人,形状像邮袋,只是缩略。她眼尾一敛,装作是怕闪光,低下头去。掌柜递水的工夫,室内更潮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像夹着河面上的腥。
夜深,邮局后场又“校戳”。周堃把授时钟放在桌上,对着那只拨针的手看了三十秒。他的眼睛细密,两根眉毛中间像系了一根线。他在本子上记下:“每月第十三封,夜间校戳前半时入柜。”写完,收笔,气息挪到鼻端。他嗅过胶水,嗅过新漆,也嗅过死水——每一种气味在他的脑子里都连到一条路径上。他不信传说,他只信路径。
魏晚晴同他一处在后院,墙根微湿,她的手心也有点凉:“周先生,你说这‘第十三封’是人做的,还是规矩里自己长出来的?”
“规矩不生人。”周堃淡淡道,“但人可以把规矩用成刀。”
灯下,有黑皮手套从门缝掠过,像一句还没来得及被抄录的暗话。
第三日,江面上风更硬。码头上有人讲:“密押队的人来了。”那队头目姓沈,字重霖,穿一身板正,走路不细不粗,像把每一步的力都调到正中。他带着两名随扈,从邮局前廊经过,和执戳的人寒暄一声,笑容像玻璃上的水汽,刚泛起就散了。他抬手摸了摸邮袋的扣子,手套在黄铜上一按一松,不留痕。眼角扫过周堃的袖口,停了一息,又像什么也没看见。
当晚,揭布公告的人说,今日那位收“第十三封”的铺户,在归家的路上去了三号码头。有人问他去做什么,旁人摇头:“按信封背角那道浅浅的斜切,他约的是那里。”
“约在哪里?”有人又问。
“信里没写。”那人摊手,“角上的斜切是个暗号。”
话说到此,屋里灯晃了一晃,像听懂了似的。魏晚晴把这两个字牢牢刻在心里:暗号。她忽地想起丈夫曾在桌角拿小刀,把封皮按四角刻着玩,说是“邮路上的戏法”。当时她笑他“你这人,连送信也要耍花样”。如今她不笑,伸手把那柄小刀从抽屉里摸出来,冷意贴到掌心,她忽而觉得,这半年以来她的手一直在摸向一把看不见的刀,只是直到此刻,刀把才正正地落到她指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