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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被政敌下奇毒,性命危在旦夕。
身为太医院院首的夫君手握先皇御赐的金针,可解此毒。
可他却派那位胆小愚笨的小师妹行针解毒。
小师妹在药箱里翻找时,不慎被一根木刺扎破了手指。
她嘟起红唇,眼泪汪汪:
“慕容哥哥,我的手好痛呀。”
夫君便不顾奇毒侵入患者心脉,用金针为她挑了半个时辰的木刺,才开始医治。
没想到小师妹手忙脚乱,不小心刺中了公公死脉,叫公公当场气绝。
夫君搂着哭哭啼啼的小师妹走出太医院,漠然的看着我。
“去给你父亲收尸前,先写一道奏疏递交大理寺,就说你父亲是旧疾复发,回天乏术,与医治无干。”
“你父亲本就没救了,青儿心地纯良,不能因此事影响她在太医院的前程。”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以为中毒的那位是我父亲。
只是若他知道,死得是他父亲,还会不会为小师妹这般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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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决冷哼一声,面露不悦。
“愣着干嘛?你是不想写?”
“别不识抬举,不写罪责状,难道你还想去大理寺鸣冤不成?!”
林青儿从慕容决的臂弯中仰起脸。
“慕容哥哥,你不要对晚姐姐这么凶。”
“她刚刚失去父亲,心中有气也是难免......”
她话语间带上了哽咽:
“都怪我,没能救回病人也牵连了慕容哥哥,我实在罪该万死,如果我的医术能再精进一分,就不会给慕容哥哥添麻烦了......”
慕容决满目怜惜,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
“青儿,你就是太懂事了,不必将所有过错都归结于己。”
“他那病症已入膏肓,神仙难救,与你何干?”
话毕,他用冰冷的目光望向我。
“苏晚,你非要让青儿愧疚自责一辈子才肯罢休吗?”
“立刻去写罪责状,再备一份厚礼送到太医院给青儿压惊,就说她宅心仁厚,妙手仁心,听清了吗!”
我险些失笑。
公公虽身中奇毒,却不至于病入膏肓,分明是被金针刺中死穴而致其死亡。
慕容决听闻我陪同长辈来此求医,立刻带着林青儿赶来。
我原以为他心系公公安危,要亲自施救,未曾想他竟让一个刚入太医院不久的学徒来执掌金针。
现在人没了,家属反倒要叩谢恩人?!
不过既然慕容决自己都觉得他父亲命该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竭力忍住笑意,不住地点头。
“我自然愿意写,但我一人的话也不算数。”
“不如这样,你我各录一份供状,你先画押为凭,我也好去向大理寺交代。”
慕容决用看蠢货般的眼神打量我。
“那是你爹,又不是我爹。”
“你爹死了,与我何干?”
看见他的神色,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公公书房,无意间发现他身中奇毒去请脉的记录。
公公当时再三叮嘱我不可告知慕容决,说他正值仕途关键,不想让他卷入政党纷争,为自己忧心。
后来那名帖还是被慕容决撞见了。
面对公公恳求的目光,我只能谎称那是我父亲身体不适。
我此刻才懂了慕容决当时那番莫测表情的含义,那是幸灾乐祸。
见我沉默不语,只是固执地摊开纸笔要他画押。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
“好,我画押,也认可此事与医治无干,行了吧。”
“速速让开,没见青儿因救治劳累已经心力交瘁了吗!”
林青儿蜷缩在男人怀中,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慕容决一把将我推开,侧身经过时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别在这怨天尤人了,就你爹那情况,也没多少时日的活头了。”
我默不作声,真希望他知晓死的是他亲爹时,也能这般豁达。
趁着家仆将遗体移入后堂的间隙,大理寺的官员前来问话。
他们也面有难色,毕竟慕容决既是主治之人,又是至亲家属。
未等他们开口,我便呈上了罪责状和那份有慕容决画押的陈述书。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从前厅出来,我走向停灵的后堂。
半途却撞见慕容决与林青儿正携手而行。
他见我准备去安置后事,伸手将我拦下。
一张纸甩在我的脸上。
“签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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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拾起一看,是一份遗体供药的契书。
即便棺中之人并非我至亲,我的脸色也不由得沉了下去。
“难道你不知晓吗?父亲生前所愿,便是身躯完整地魂归天地。”
“我绝不应允。”
我的话音刚落,青儿便掩口轻笑。
“哎呀,都什么年头了,竟还有人信奉这些老规矩!”
“依我看,定是你爹生前作恶多端,才招致恶疾缠身的报应。”
“不然这天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他中毒?”
慕容决含笑赞同。
“苏晚,不如趁着你爹还没凉透让他做些贡献,兴许还能为他积些阴德,来世投个好人家!”
“这与杀猪宰羊是同一道理,刚死的最新鲜,躯体药性最佳,再晚些可就错失良机了。”
逝者为重,就算躺在里面的不是他的岳丈。
身为悬壶济世的医者,怎能说出这等话!
我压着怒火,低吼道:
“那不是你父亲吗!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不可能画押!”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攥住。
慕容决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手骨捏碎,他扬起另一只手,言语中充满威胁:
“不识抬举的东西,好言相劝,你不听是吗!”
我用一双利眼死死回敬他。
“慕容决,你敢动我?!我苏家上下绝不会放过你!”
此言一出,慕容决一掌隔空拍在我胸口。
我只觉一股气劲涌入,喉头一甜。
“出身好就了不起了?”
“整日拿你苏家压我,真当本公子是好惹的吗!”
他强行抓着我的手,在契书上按下了指印。
又猛地将我推倒在地。
我勉力撑起上身,难以置信地望着慕容决。
他过去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对我说过,如今竟能对我动手?!
青儿赶忙上前挽住慕容决的胳膊。
“师兄,不要为这等人生气,伤了你的贵体!”
慕容决立刻敛去怒容,仿佛生怕惊扰了他怀中的珍宝。
“不气不气,为那种贱妇不值得。”
“走,我们去处理那具药材。”
青儿眼珠一转,娇声说道:
“师兄,不如先去书房歇息片刻,这试药的事便交给我,正好让青儿向师兄展示一下所学!”
见慕容决离开,青儿将棺盖随意推开。
她拿起一套银针,分别蘸了不同的毒液,刺入我父亲的手臂。
嫌恶地说道:“肌肉已经僵直,毒性渗透太慢,看来此路不通。”
又撬开我父亲的嘴,灌入一小瓶药水。
“七窍流血,反应倒是快,可惜无法控制药量。”
她又开始在胸腹处下针,我父亲的遗体被她当作试药行针的器皿。
她一边试验,一边将结果记录在册,派人送给慕容决过目。
慕容决的批复里满是赞许。
“青儿果然天资聪颖,初次实践就能有如此胆魄!”
我忍不住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青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苏姐姐,我总要一一试过,才知药性如何,才敢给圣上用药,你父亲能为圣上龙体安康试药,也是死得荣耀,你别计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自然不计较。
慕容决这个亲儿子都抚掌称快,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计较?
但既然认清了慕容决的为人,我断然不可能再与他虚与委蛇地过下去。
我找到慕容决,手写休书一封。
“慕容决,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3
慕容决脸色铁青。
“苏晚,你发什么疯?!”
“医者不是万能的,你爹死了难道要算在我的头上吗?!”
我平静地回应:
“我没有怪你,只是不想与你再有瓜葛。”
慕容决皱着眉,强行克制住怒火。
“你父亲的事,我和青儿都已尽力,我知道你一时心痛,但别拿婚事当儿戏好吗?”
一旁的林青儿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晚姐姐,你不怪慕容哥哥,莫非是怪我办事不力?”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掩面蹲在地上。
“都怪我,没有办好慕容哥哥交代的事,惹晚姐姐生气了。”
“你要打要罚都随你,千万别跟慕容哥哥退婚,慕容哥哥是无辜的!”
慕容决赶紧将她扶起,怒声对我喝道:
“出了这种事,青儿本就心中不安,你故意拿话刺她,有何居心?”
“跟我退婚?苏晚你给我看清楚,你爹没了,你苏家就少了一根顶梁柱,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苏家大小姐吗?!”
“你最好明白,你日后要仰仗的人,是我!不是你那仕途已经走到头的爹!”
我静静地凝视他。
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他扭曲的神情。
“慕容决,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借我苏家的势平步青云,如今翅膀硬了,便觉得我们高攀不起了。”
“你现在这副嘴脸,我真是半分都瞧不上。”
慕容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青儿更是一脸无辜的模样,眼珠在我和慕容决之间滴溜溜地转。
“退!马上就退!”
慕容决用力抹了把脸,双目赤红。
“苏晚,你苏家有权有势,你了不起!”
“你最好保佑你那老爹在官场上永远别犯错,否则别怪我到时候落井下石!”
他离开前,瞥了一眼那具的遗体。
轻蔑地吩咐下人。
“一堆无用的腐肉,即刻送去乱葬岗,别污了太医院地界!”
我本想让慕容决送他父亲最后一程。
现在看来,毫无必要了。
几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仵作前来回复。
我取回了装有残骨的瓦罐,为父亲布置了灵堂,并依礼数通知了慕容决及他的家人。
一场姻亲缘分,也算到此为止。
我忙碌许久,回到灵堂时却呆住了。
公公的灵位牌上被泼满了残酒,牌位正中被用墨笔粗暴地画了一个乌龟。
本该摆放祭品的供桌,被换上了酒肉佳肴,庄严肃穆的哀乐也被换成了金戈起舞之乐。
“哎呀,这样才不沉闷嘛!”
青儿笑着笑着将骨灰坛踢到角落,里面的骨灰撒了一地。
又拿起朱砂笔,在灵堂的白幡上画满了不堪入目的图画。
我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喉头仿佛被死死扼住。
这时,灵堂的门被推开。
慕容决阔步而入,目光扫过满堂的狼藉,竟无半点怒意。
青儿朝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邀功一般跑了过去。
“慕容哥哥,你不是说丧事不必太过悲戚吗?你看我布置的是否别出心裁?”
慕容决走到那被涂抹得不堪入目的灵位前。
完全没看出那是我父亲的牌位。
他随手将牌位扶正,才满意地颔首。
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清晰:
“就该让气氛热闹起来,如此一来,死者也能走得风光些。”
4
即便逝者与我并无血缘,但人死为大。
无论何人,都不应受此奇耻大辱!
我死死地看着慕容决,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慕容决神色如常,戏谑地说道:
“你叔父生前郁郁不得志,我们替他热闹一场,正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让他风光的走。”
“风光?”
我向前一步,厉声质问:
“这是灵堂!是凭吊亡魂之所!你们却在此地胡作非为,将灵位涂抹到连名姓都无法辨认......这叫风光?!”
“你不是在告慰逝者,你是在亵渎!”
林青儿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很快便撇嘴嘲讽道:
“哎呀,怎么这么不开化呢?一个死人罢了,何必搞得如此压抑?”
看着慕容决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我忽然笑了,声音变得异常平静:
“你自己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言?”
慕容决微微一愣,眉头蹙起,似乎没听出我话中的寒意。
只当是我终于屈服,笑道:
“晚晚,你早该如此乖巧。”
“你安心,今后,我定会好好待你。”
林青儿见我不再作声,欢呼着将一群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纨绔子弟迎了进来。
一群人几乎要在灵堂上猜拳行令。
我转身坐下,看着他们鞋底沾染的骨灰残渣,神情漠然。
赞礼官依时辰走进灵堂,手中还捧着仪程单,当场僵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
“吉时已到,还不开始?”
慕容决神情泰然地吩咐道:
“时辰到了,开始吧。”
礼官只能白着脸,颤声开口:
“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为故去的......呃......举行驱邪纳福的欢送仪式。”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没忍住的嗤笑。
“参加过喜宴,还没见过这么闹腾的丧仪!”
“这亡人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吧!”
“死了都不得安生,这人生前定是得罪了不少人!”
林青儿笑得花枝乱颤,故意用话来激我:
“你看,连礼官大人都说这是纳福之仪!”
“你刚才还那般疾言厉色,真是少见多怪!”
慕容决也轻蔑地瞟了我一眼。
“有些人就是太过迂腐,人都走了,非要摆出一副苦相给谁看呢?”
我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种驱邪纳福之法我父亲定然是不喜的,至于你爹喜不喜欢,我便不知了。”
慕容决的眼神瞬间一凝。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勾唇浅笑,不再言语。
他冷哼一声:
“以为逞几句口舌之快,你爹就能活过来吗?”
“可笑!”
林青儿见状,立刻娇媚地依偎在慕容决身侧。
“慕容哥哥,我们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对我好!”
就在此时,礼官声调一变,准备开始下一个流程。
话音还没落,灵堂大门被轰然推开。
一位身着蟒袍的官员和一位凤冠霞帔的贵妇走了进来。
我起身相迎。
“母亲,父亲大人,你们来了。”
看到我的父母亲登场,慕容决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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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决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父亲苏承远,和我母亲。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目光在我父母和灵堂之间来回扫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迅速蔓延。
林青儿也吓得收起了嬉笑,躲到了慕容决的身后。
我父亲苏承远身着一品大员的蟒袍,神情威严,不怒自威。
他看都未看慕容决一眼,径直走向那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灵位。
我母亲则走到了我的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眼中的心疼不言而喻。
“晚儿,受委屈了。”
慕容决的脑子飞速旋转,试图理解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岳父大人,您......您不是......”
他指了指灵堂深处,又指了指我父亲,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父亲终于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慕容决。”
仅仅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重。
“我今日前来,是为吊唁你的父亲,慕容老尚书。”
慕容决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我......我父亲?”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那个被画了乌龟的灵位。
上面的姓氏,被墨迹污了一半,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慕”字。
他踉跄着扑了过去,用袖子疯狂地擦拭牌位。
“不可能!这不可能!”
“死的人明明是......是你爹!”
他指着我,面目狰狞地嘶吼。
我母亲冷哼一声。
“放肆!我夫君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竟敢当面诅咒?”
“慕容决,你昏了头吗?”
慕容决像是疯了一样,抓着那个赞礼官的衣领。
“说!你告诉我!这里面躺着的人是谁?!”
赞礼官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回答。
“是......是慕容老尚书啊......”
“是您亲自吩咐我们办的丧仪,说一切从简,不必声张......”
慕容决松开手,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的目光呆滞地扫过满堂的狼藉。
扫过那些酒肉佳肴,那些不堪入目的涂鸦,那些被踩踏在地上的骨灰。
那是他父亲的骨灰。
他亲手让人送去乱葬岗的,是他父亲的遗体。
他强迫我按下指印,同意用来试药的,是他父亲的遗体。
他让林青儿用毒针百般折磨的,是他父亲的遗体。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林青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对谁的遗体做了什么。
她更明白,自己究竟闯下了多大的祸。
她转身就想跑。
“拦住她。”
我父亲冷冷地开口。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将林青儿死死按住。
慕容决抬起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
“苏晚!是你!都是你设计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毒妇!”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冷漠。
“我告诉你了。”
“我问你,那不是你父亲吗?”
“你自己说,你爹死了,与你何干?”
“我说我父亲不喜此等丧仪,至于你爹喜不喜欢,我便不知了。”
“是你自己,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慕容决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提醒过他。
可他当时被幸灾乐祸冲昏了头脑,只当我在说胡话。
他看着地上那摊污秽的骨灰,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地面。
也染红了他父亲那散落一地的骨灰。
6
慕容决的母亲,那位高贵的夫人,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
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灵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那些前来嬉闹的纨绔子弟,此刻都吓得噤若寒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父亲苏承远对眼前的混乱视若无睹。
他只是走到我面前,声音沉稳。
“晚儿,把东西拿出来吧。”
我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那份由慕容决亲自画押的罪责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患者旧疾复发,回天乏术,与医治无干。
另一份,是他强迫我按了手印的遗体供药契书。
大理寺的官员早已候在一旁,此刻连忙上前接过文书。
他们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此案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
这是子弑父,是丧尽天良的人伦惨剧。
慕容决看着那两份文书,眼神彻底涣散了。
他亲手为自己写下了脱罪书。
也亲手为自己签下了催命符。
他忽然像发了疯一般,爬起来冲向被按住的林青儿。
“贱人!都是你!是你害了我!”
他一拳一拳地砸在林青儿的身上。
“是你说的,要给苏晚她爹一个教训!”
“是你把灵堂布置成这样的!是你踢翻了骨灰坛!”
“是你用我爹的身体试药!是你!”
林青儿被打得惨叫连连,哭喊着求饶。
“不是我......慕容哥哥......不是我......”
“是你自己认错了人啊!是你自己说他死得其所啊!”
“是你夸我天资聪颖,胆魄过人啊!”
他们的互相指责,像是一场丑陋的闹剧。
却将所有的罪证,都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慕容决。”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满脸是血和泪,狼狈不堪。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会身中奇毒?”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你父亲在政坛树敌颇多,此次中毒,便是政敌所为。”
“他怕你卷入纷争,影响仕途,才借用我父亲的名帖求医。”
“他处处为你着想,至死都在为你铺路。”
“而你呢?”
“你幸灾乐祸,巴不得他早死。”
“你亲手断送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你将他的遗体当成无用的药材,肆意糟蹋。”
“你让他的灵堂变成欢场,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慕容决,你枉为人子!”
我的话语字字诛心。
慕容决的身体晃了晃,彻底瘫软在地。
他不是被我击垮的。
他是被自己愚蠢和恶毒的行为,彻底击垮的。
大理寺的官员走上前来,拿出了冰冷的镣铐。
“慕容决,林青儿,你们涉嫌谋害朝廷重臣,亵渎遗体,跟我们走一趟吧。”
镣铐锁住手腕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慕容决终于崩溃了。
他跪在地上,爬到我的脚边,抓着我的裙角。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原谅我......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你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你父亲临死前,也像你现在这样,不想死。”
“你给过他机会吗?”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划清界限。
他绝望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片不起一丝涟็的死寂。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7
慕容决和林青儿的案子,很快便由大理寺审理。
由于证据确凿,又有我父亲在朝中施压,案情进展得极快。
慕容决弑父一案,震惊了整个京城。
他那些令人发指的行为,通过说书人的口,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太医院院首,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弃的不孝子,禽兽不如的恶魔。
慕容家的声望,也因此一落千丈。
公堂之上,慕容决和林青儿再次上演了互相撕咬的戏码。
林青儿为了活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慕容决身上。
她说自己只是一个胆小无知的学徒,一切都是听从慕容决的指使。
她说慕容决早就对自己父亲心怀不满,认为老尚书阻碍了他的前程。
她甚至编造出慕容决曾多次在她面前抱怨,说“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去死”。
慕容决气得目眦欲裂,大骂林青儿血口喷人。
他将林青儿如何在他面前挑拨离间,如何怂恿他报复苏家,都一一说了出来。
两人狗咬狗,将彼此最阴暗,最丑陋的一面,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作为证人,平静地坐在堂下。
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表演,只觉得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主审官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肃静!”
他威严地扫视着堂下跪着的两人。
“慕容决,你身为医者,玩忽职守,致人死亡。”
“身为人子,不思孝道,反将亲父遗体用于试药,涂抹灵位,亵渎亡魂。”
“桩桩件件,天理难容!”
“林青儿,你身为帮凶,心思歹毒,毫无医德,同样罪无可恕!”
最终的判决很快下来。
林青儿作为从犯,被判处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来说,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而慕容决,罪孽深重。
他被革去太医院院首之职,削去一切功名。
判处凌迟之刑。
当听到凌迟二字时,慕容决彻底疯了。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在地上挣扎,哭喊着,求饶着。
“我不想死!我不要被千刀万剐!”
“苏晚!苏晚你救我!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从他身边走过,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
救他?
他可知他父亲被万毒噬体时,是何等的痛苦?
他可知他父亲的遗体被当成器皿,千疮百孔时,是何等的凄惨?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头望天,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公公,您的仇,我为您报了。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并无太多快意。
只觉得一片空茫。
也许,是因为这场复仇,赢得太过轻易。
轻易到,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好像,整件事的背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8
行刑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慕容决从天牢里递出来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求你,见我最后一面。”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
并非心软,只是想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
天牢里阴暗潮湿,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慕容决被铁链锁在墙上,头发散乱,形容枯槁,早已没了往日半分风采。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丝光亮。
“晚晚......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站在牢门外,与他隔着一段距离。
“说吧,找我何事?”
我的冷淡让他脸上的希冀瞬间褪去。
他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账,我不是人!”
他开始用力地用头撞墙,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害死了我爹......我对不起你......”
“都怪林青儿那个贱人!是她蒙蔽了我!是她一步步引诱我犯下大错!”
他声泪俱下,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美色迷惑的受害者。
我静静地听着,不为所动。
“说完了吗?”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平静地开口:“慕容决,你到现在还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吗?”
“若非你心中本就存着嫉妒与傲慢,又怎会被轻易挑唆?”
“若非你利欲熏心,又怎会对我苏家幸灾乐祸?”
“是你自己的选择,造就了今日的结局。”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许久,他才惨然一笑。
“是啊......是我自己......”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爹他......他为何会中那种奇毒?”
“政敌......真的是政敌下的手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死到临头,他终于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我决定让他死个明白。
“那毒,不是政敌下的。”
慕容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不是?”
我缓缓点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我后来请人查验过,那种毒极为罕见,需要长期、小剂量地服用,才会慢慢侵入五脏六腑。”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你父亲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慕容决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身影,最后定格在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那个总是喊着慕容哥哥,柔弱无辜的林青儿。
那个经常借口为老尚书调理身体,出入慕容府的林青儿。
那个在他父亲中毒后,第一时间跳出来说自己能解毒的林青儿。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我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知道他想到了。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这座人间地狱。
身后,传来慕容决撕心裂肺的,混杂着绝望与疯狂的嘶吼。
9
我不知道慕容决是如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又见到林青儿的。
或许是大理寺的官员可怜他,又或许是我父亲暗中安排。
总之,他见到了。
在被押赴刑场的路上,他们的囚车相遇了。
林青儿同样憔悴不堪,但眉宇间尚存一丝侥幸。
她以为流放虽苦,但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慕容哥哥......”
她习惯性地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
慕容决却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他隔着囚车的栏杆,死死地盯着她。
“毒,是你下的,对不对?”
林青儿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你!”慕容决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咆哮,“我父亲的茶,一直是你负责的!”
“你说你懂药膳,能为他调理身体!”
“所以你就在他的饮食里,日复一日地下毒!”
林青儿被他吼得浑身发抖,眼神躲闪。
“我没有!你别胡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决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只是疯狂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害他?!”
眼见无法抵赖,林青儿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为什么?”她尖声笑道,“当然是为了你啊,我亲爱的慕容哥哥!”
“老头子不死,你怎么能彻底掌控慕容家?”
“我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让他中毒,再由你出手救他,这样你就能名利双收,成为京城第一神医!”
“谁知道你这么没用!连亲爹都认不出来!”
“更没想到,那老头子那么狡猾,居然用苏承远的名帖!”
“结果呢?你亲手把他弄死了!还把他挫骨扬灰!真是天大的笑话!”
林青儿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尖刀,刺进慕容决的心里。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
“毒妇......我杀了你!”
慕容决疯狂地撞击着囚车的栏杆,想要冲过去撕碎那个女人。
可沉重的镣铐,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青儿的囚车,在官兵的押送下,渐行渐远。
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悔,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
“林青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嘶吼声,在长街上回荡。
10
而关于慕容决和林青儿的最终下场,也陆续传来。
慕容决被押赴刑场,执行了凌迟之刑。
据说,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疯狂地咒骂着林青儿的名字。
他的母亲,因为受不了刺激,彻底疯了,被送去了家庙,终日疯疯癫癫。
曾经显赫一时的慕容家,就此彻底败落。
至于林青儿。
她被流放到了瘟疫之地。
起初,她还想着用自己的医术自救,甚至妄想治好病人,戴罪立功。
可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瘟疫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她很快也染上了瘟疫,浑身溃烂,痛苦不堪。
没有人同情她,也没有人救她。
她就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慢慢地烂死在了那片污秽的土地上。
这便是他们为自己的恶行,付出的代价。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院子里晾晒新炮制的草药。
我痛恨慕容之流身为医者却联救死扶伤,所以发誓学习医术。
想不到我天赋过人,天生医道圣体,医术突飞猛进,被提拔为太医院太首。
整理混乱的药材库,修订冗杂的医案,规范混乱的用药流程。
无论多么疑难的杂症,到了我手里,总能找到症结所在。
无论多么刁钻的药理问题,我都能对答如流。
一次,一位嫔妃突发恶疾,腹痛如绞,太医们束手无策。
我只看了一眼,便断定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
我当场开出药方,三碗汤药下去,嫔妃便转危为安。
宫中的用药差错大大减少,许多陈年旧疾的嫔妃皇子,在我的调理下,也日渐康复。
皇上龙颜大悦,在朝堂之上,公开赞赏我为“杏林奇女子”。
苏家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
这日,我处理完公务,回到家中。
父亲正在书房练字。
看到我回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晚儿,回来了。”
“今日在宫中,可还顺利?”
我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点了点头。
“一切都好,父亲不必挂心。”
父亲看着我,眼中有些感慨。
“半年前,为父还担心你走不出那段阴影。”
“没想到,你比为父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我笑了笑,望着窗外的夕阳。
“那段经历,也并非全是坏事。”
“至少,它让我看清了人心,也让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若不是慕容决的背叛,我或许会像京城里所有贵女一样,相夫教子,平淡地过完一生。
虽然安稳,却也未必是我想要的。
如今,我手握银针,救死扶伤,凭自己的本事立足于世。
这种感觉,远比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要来得踏实和自由。
父亲欣慰地颔首。
“你能这么想,为父就放心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慕容家的祖宅,前日被官府查封拍卖了。”
“我让人拍了下来,地契就在这里,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接过那份地契,心中没有丝毫涟漪。
那里曾承载着我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幻想。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烧了吧。”
我平静地说道。
我将那份地契,投入了书房的火盆之中。
火焰升腾,将纸张吞噬,化作飞灰。
也烧尽了我和慕容决之间,最后的一丝牵连。
从今往后,我只是苏晚。
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附属。
我的人生,将由我自己书写。
我走出书房,站在庭院之中。
晚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花香。
京城的万家灯火,在我眼前次第亮起,宛若星河。
我知道,属于我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