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边的村落已彻底沦为沼泽地,浑浊的洪水仍维持着洪峰过境时的骇浪高度。皮划艇越往深处划行,灾难的残酷便愈发刺眼 —— 泡沫塑料在水面翻滚,褪色的衣物像断线的风筝浮沉,甚至有半扇木质衣柜卡在两户人家的墙头,在水流中发出吱呀的哀鸣。
皮划艇发动机轰隆隆声的声响在空荡的村落里格外清晰。队员们已经在最偏僻的两片屋舍巡逻了两圈,正当船头转向准备撤离时,宋棾突然按住船舷:“等等!那辆漂浮的白色轿车后面 ——” 她指着前方被水浪推得摇摇欲坠的车辆,“可能有被困者。”
“有人吗?” 消防队员们的呼喊撞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又被洪水吞没得只剩余响。连续几声呐喊过后,只有水流拍打屋角的哗哗声回应。
宋棾突然抬手按住同侧伙伴的肩膀,掌心的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嘘 ——” 她侧着头,耳朵几乎贴向水面,“有敲击声。”
细碎的 “笃、笃” 声正从斜前方的三层小楼里传来。皮划艇破开浪尖缓缓靠近,褐色的洪水早已漫过朱漆大门,连门楣上的春联都泡得只剩模糊的红痕。队员们举着探照灯往防盗窗里探查,光束在积满泥浆的地板上晃动,却始终找不到声源。
“笃…… 笃笃……” 敲击声忽然弱了下去。宋棾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此刻最怕被困者耗尽最后力气。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刻意掺了些清亮的急切:“里面的人能听到吗?我们听见你的求救信号了!” 她停顿了两秒,等那声音又响了两下,才继续喊道,“敲得再响些好不好?让我们顺着声音找到你 —— 你每多敲一下,我们就离你近一米。”
探照灯的光晕在防盗窗的铁栏间游移,宋棾紧紧盯着窗内晃动的水光,指节因为攥紧船艇泛出青白。
探照灯的光柱在水面与墙面间逡巡,忽然有束微弱却执拗的光从防盗窗缝隙里弹出来 —— 那是镜子反射的光斑,像溺水者伸出的指尖,在黑暗里划出细碎的亮痕。队员们立刻将攀爬梯稳稳架在屋顶,金属梯身撞在瓦片上的轻响,成了此刻最让人安心的声音。
宋棾踩着湿滑的楼顶天台往下走时,楼梯间的霉味混着洪水的腥气扑面而来。三楼转角处的身影让她愣了愣 —— 徐珩靠坐在墙根,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此刻湿漉漉地贴在眉骨,下颌泛着青黑的胡茬,白衬衫皱得像团浸过水的纸,西裤膝盖处结着暗褐色的泥痂,完全没了往日芝兰玉树的模样。
他身边斜靠着面色潮红的小秦,呼吸时肩膀微微发颤;另一侧的老人虽瘦得能看清指节骨骼,眼神却还算清亮,正用枯槁的手攥着他的衣角。
“先看她。” 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宋棾应声放下急救箱,指尖刚触到小秦的额头就缩了缩 —— 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人。她快速翻开对方眼皮检查瞳孔时,余光瞥见徐珩撑着墙站起来的动作:他右腿落地时膝盖微屈,西裤小腿处的布料下,有片深褐色的痕迹正慢慢洇开,像朵在暗处绽放的血花。
若不是这瞬间的踉跄,若不是那片悄悄晕染的血迹,他大概会像往常一样,只说句 “我没事” 便把所有注意力让给别人。
徐珩早在救援队踏上扶梯时,就瞥见了那抹穿梭在水痕里的浅蓝色。是宋棾?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进了纷乱的思绪里 ——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人要护着。
队员们小心地将老人架上担架时,宋棾正用稀释过的酒精棉给小秦擦拭脖颈降温。贴好写着 “高热需优先转运” 的标签后,她转身看向仍靠着墙的徐珩,橡胶手套蹭过裤缝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把腿伸过来。”
指尖触到西裤布料的瞬间,徐珩的小腿肌肉突然绷紧。宋棾动作一顿,放缓了卷裤脚的速度 —— 那是身体在忍耐疼痛时的本能反应。
用来止血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揭开时甚至带起结痂的血痂。宋棾的呼吸滞了半秒:伤口像道被撕裂的沟壑,深可见筋膜翻卷,边缘的皮肤被洪水泡得发白发胀,像被水泡久的纸。
“就是被碎玻璃划了下。” 徐珩的声音尽量平稳,可额角渗出的冷汗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滑,“小伤。”
宋棾没接话,碘伏棉球擦过伤口时,她明显感觉到他膝盖绷得更紧了。鲜血又从创口渗出来,在白色纱布上洇出细密的红点。她加快动作缠上止血绷带,绷带末端系紧的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
救援队带着担架返回时,徐珩却摇了摇头:“不用这个。” 他扶着墙试了试站立,刚迈出半步就被宋棾扶住 —— 她的手掌触到他手臂的刹那,猛地缩了缩。
和小秦一样滚烫的体温正透过布料往外渗。宋棾抬眼时,撞进他强装镇定的目光里: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已经在他身体里悄悄蔓延。
皮划艇在洪水里劈开更快的浪。宋棾蹲在颠簸的艇上,看着徐珩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对掌舵的队员喊道:“直接去镇医院!别去救助站,他伤口感染了!”
水花溅在艇沿上,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鸡鸣。宋棾重新按住徐珩打晃的肩膀,这次她没再松手 —— 浅蓝色的身影在他身侧,像株在洪水里扎了根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