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深吸一口气,打开木箱。一股陈旧的樟木和纸张混合的气味散发出来。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外婆的旧衣服,下面压着一本页面泛黄、用麻绳精心装订的毛边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是一叠裁切得异常齐整、质地特殊的白纸——那纸色是一种沉静的死白,触手冰凉滑腻,绝非普通纸张;还有一捆削磨得极其光滑均匀、透着淡淡青色的细竹篾。
他首先拿起那本笔记本。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上面的字是毛笔书写,竖排,字迹工整而有力,转折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是外婆的笔迹无疑。开头的几十页,记录的是一些纸扎技艺的基本功:选纸的要诀,竹篾的削法,浆糊的熬制比例,各种器物的骨架搭建口诀,甚至还有一些复杂纸扎(如高楼、船舶)的分解图样。这像是一本技艺传承手册。
但随着他继续翻阅,内容开始逐渐偏离正常的技艺范畴,变得越来越像一本私密的札记或日记,记录着外婆在漫长扎纸生涯中遇到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怪事:
“……光绪卅年?记不清了,腊月廿三,祭灶日。村西头李老栓家的壮年犍牛难产死了,夜里赶工扎纸牛替代。总觉得背后脖颈有凉气吹拂,像是有东西贴着喘气,猛回头,铺子里空荡荡,只有纸人纸马的影子在墙上晃。纸牛的眼睛,点墨时手腕莫名一抖,落下个瑕疵,那墨点竟慢慢晕开,像是……像是牛在流泪。心中不安,翌日叮嘱李家多烧纸钱,莫要吝啬。”
“……民国某年清明,雨纷纷。给后山那几个无主孤坟烧些纸衣寒衣。蹲在坟头点火时,分明听见身后废弃的坟窟窿里,传来几声苍老的咳嗽声,像是哪个饿死鬼等不及了。心下恻然,又默默多添了两件厚实棉衣,一同化了。”
“……又是七月半,鬼门关开。给镇上王大户家扎的陪葬童女纸人,完工后放在堂屋。半夜被异响惊醒,起身查看,只见那纸人竟从柜子上掉了下来,头颅滚落一旁。捡起一看,脖子断裂处参差不齐,纸茬外翻,不像是摔断,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咬断的!大不吉!连夜将纸人投入灶膛焚毁,灰烬埋于桃树下,重扎一个新的,分文不敢多取。”
沈默看得手心冰凉,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内衣。这些记录,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这哪里是札记,分明是外婆在面对另一个不可知世界时的恐惧与挣扎!纸扎匠这个行当,似乎远非简单的糊口手艺,而是在阴阳边界行走的险途!
他颤抖着手指,继续向后翻。笔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凌乱、急促,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下挥就:
“……它又来了……这几天一直在铺子外面转悠……脚步声很轻,很碎,像是有穿纸鞋的人在来回走动……白天听不见,一到子时就清晰……”
“……躲不掉了……是当年的事……是那笔债……债主来收了……”
“……记住……给我扎的‘上路’东西……一定要用心……纸人点睛……尤为关键……莫要点歪……千万莫要点歪……”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莫点歪”,笔墨浓重,力透纸背,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划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