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起晚了,手里拿着半个没来得及吃完的肉包子,边走边啃。它似乎闻到了久违的肉香,挣扎着站起来,四条细腿颤巍巍的,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它没有吠叫,甚至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用那种浑浊的、带着一丝卑微乞求的眼睛望着我,或者说,望着我手中的包子,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脚步声掩盖的呜咽。
那一刻,我犹豫了。把包子给它吗?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可能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东西了。但这个念头立刻被更强大的惯性所压倒:它是狗!是咬过我的同类!是肮脏的、携带无数病菌的流浪动物!它这副样子,说不定就有病!更重要的是,向它示弱,给予它怜悯,会让我觉得自己背叛了那个被狗咬伤后留下心理阴影的七岁孩子。对狗的狠,是对自己童年恐惧的武装。
内心的挣扎以一种粗暴的方式结束。我弯下腰,没有寻找那剩下的包子,而是迅速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用尽全力向它扔去!“滚开!脏东西!”我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形。
石头没有正中,但擦着它的前腿飞过,打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它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狗叫的哀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它猛地夹紧那根光秃秃、像条破布条的尾巴,踉跄着,几乎摔倒,然后拼命逃回了报亭的阴影深处,缩成一团,不敢再抬头。
而我,一种混合着释放权力的快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的情绪,让我站在原地,心跳加速。随即,我发出一声夸张的、试图证明自己“正确”的哈哈大笑,来掩盖内心那点不自在。对,就是这样,它们活该,不能对它们有任何心软。我像是在对自己宣誓,然后快步走过桥去,把那个可怜的影子和内心的微弱不安一起抛在身后。
从此,每天清晨经过丰收桥,与“垃圾狗”的遭遇,变成了一种扭曲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仪式。
我总会下意识地在桥头寻找它的身影。它似乎总在那里,在同一个角落,仿佛它的整个世界就是那座桥头方圆几十米的范围。而我,也习惯性地准备好我的“武器”——有时是路边捡的石子,有时是折断的树枝。我会故意把早餐带出香味,吃得慢一点,或者掰下一小块,捏在手里,像钓鱼一样引诱它靠近。当它怀着一点点卑微的、源于生存本能的希望跟上来时,我便实施我的“惩戒”,享受那种掌控另一个生命恐惧的快感。
有时是扔石头,看它仓皇逃窜;有时是突然跺脚、做出冲刺的样子,吓得它浑身一抖,惊惶四顾;最过分的一次,周末补课回来得晚,我和同路的几个同学一起,发现了在桥边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它。我们把它围在中间,用长长的树枝远远地戳它,嬉笑着看它惊恐地缩成一团,发出可怜的、求饶般的哀鸣,我们则爆发出恶作剧得逞的、没心没肺的大笑。那一刻,我仿佛融入了集体,通过共同欺负一个更弱小的生命,获得了某种可悲的认同感。
那个夏天,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我在这种幼稚而残忍的游戏中,似乎验证着自己对狗的“胜利”,强化着自己“仇狗”的正当性。我甚至给自己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这是在驱赶潜在的疯狗,防止它咬伤别人,是为民除害。我刻意忽略掉它每次逃跑时眼中那份日益加深的恐惧和绝望,也刻意忽略掉自己内心深处偶尔泛起的一丝不安。我将那不安归结为天气太热,或者起床太早没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