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着,他让我指出“北京”在哪里。我踮起脚,费力地找到了那个五角星。他的目光便紧紧地黏在了那里,仿佛要穿透图纸,看到真正的天安门。

他喃喃自语:“光绪爷坐龙庭的时候……你老爷爷,去那儿送过皇粮。走路去的,一趟,就是一个秋天。”

“走路?”我无法想象。

“嗯,走路。鞋磨破了好几双,见过黄河,浑得跟黄泥汤一样。”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似乎看到了那个他从未对我详述过的、风尘仆仆的青年时代。

“那时候,这地图上的地方,是想也不敢想的。现在,你们娃娃拿手指头一点,就到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昏暗的老宅,通过这张破旧的地图,与一个无比广阔而古老的世界连接了起来。曾祖父的沉默里,装着的不是空白,而是我无法想象的、用双脚丈量过的山河岁月。

我的曾祖父,便是这老宅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我见到他时,他已老得像一段被虫蛀空的木头,整日蜷缩在堂屋角落的一张藤椅里。藤椅也老了,和他一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穿着靛蓝的粗布褂子,身子瘦小得几乎要陷进椅子里去,只有一双眼睛,虽已浑浊如蒙尘的玻璃,却偶尔在望向某个虚空时,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光里,或许有他八十年的风雨,有他早已逝去的壮年。

他不大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他的手,枯瘦如柴,布满了蚯蚓似的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总是不停地摩挲着膝头的一根光溜溜的枣木拐杖。那拐杖,便是他的权杖,是他的舌头。高兴时,他用它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古寺里寂寞的梆子;生气时,那叩击便变得急促而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这些孩子,远远地便能从那“笃、笃、笃”声里,分辨出他心情的阴晴。

曾祖父的拐杖声,“笃、笃、笃”,不仅是心情的晴雨表,更是我童年故事的发令枪。有许多个午后,我便是伏在那张冰凉的八仙桌上,就着天井漏下的光,描红写字。曾祖父会眯着眼,远远地看,若我写得端正,那拐杖声便如沉稳的鼓点,是无声的嘉许;若我毛躁,字迹歪斜如蚯蚓,那声音便会停顿,良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比责骂更让我羞愧。

夏日里,老宅是最好的避难所。任外面日头如何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蝉声如何嘶哑得要把天空扯破,一踏进那厚实的土坯墙内,一股混合着泥土清香的凉气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我们孩子,便赤着脚,在冰凉的砖地上跑来跑去,或是围坐在天井旁,看蚂蚁搬运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饭粒。曾祖父有时会眯着眼,看我们嬉闹,那“笃笃”声是舒缓的。他会用沙哑的嗓子,给我们讲些零碎的故事,无非是些乡野的狐仙鬼怪,或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闻。那些故事,断断续续,像一串散落的珠子,我们听得入神,却又往往串不起一个完整的轮廓。现在想来,他并非在讲述,更像是在呓语,是在同他记忆里的那些亡魂对话。

而冬日,老宅便显出了它的严酷。西北风像旷野里的饿狼,嗥叫着,从门窗的每一道缝隙里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