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要写的,是一间老宅。它并非坐落于什么了不得的名胜之地,也无甚显赫的掌故可供夸耀,只是万千中国乡村里,一座行将就木的、最普通不过的旧屋罢了。

它在我生命的初始十年里,占据着一个中心的位置,而后,便长久地退居为背景,一片日渐模糊、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陡然清晰起来的背景。我知道,若不动笔,将它从记忆的淤泥里连根拔起,仔细端详其每一道纹理,那么,终有一日,它会同它所依附的那个时代一样,彻底沉入无声的黑暗。这于我,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仿佛是为一个沉默的亲人,写下他一生的行状。

老宅在村子的东头,据说是曾祖父亲手所建。那是怎样的一副形貌呢?

它并非四方的规整,倒像是一个顽童信手捏出的泥胚,带着些笨拙的、随地势起伏的憨态。墙体是土坯的,厚厚的,夏日里沁出逼人的凉气,冬日却又固执地保存着炉灶带来的一点微温。墙皮早已斑驳,雨水冲刷出道道泪痕,又覆满了苍绿的苔藓,用手一按,是种凉沁沁、滑腻腻的触感,仿佛按着了时光本身的肌体。屋顶的青瓦,年深日久,缝隙里竟探出几茎倔强的瓦松,在风里摇着瘦弱的影子,像几个看守废墟的老兵。

推开那两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首先迎接你的,总是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陈年粮食的霉味,是泥土的腥气,是角落里草药淡淡的苦味,还有,便是那无处不在的、光阴的尘埃味。这气味如此霸道,一经吸入,便仿佛打通了某条隐秘的经脉,将人瞬间拽回到数十年前的某个午后。

堂屋是最大的空间,却也昏暗。只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吝啬地漏下些许天光。光线中,亿万颗尘埃如获敕令,疯狂地舞蹈,它们才是这老宅里真正的主人,我们不过是些匆匆的过客。天井底下,是一口巨大的陶缸,接着天上的雨水,缸壁上也是绿苔遍布,偶尔还能看见孑孓在其中扭动。祖母是不许我们靠近那缸的,说里面有水鬼。于是那口缸,在我童年的眼里,便成了一个幽深而恐怖的所在,总觉着那墨绿的水底,潜藏着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堂屋的正中,照例是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红纸早已褪成了惨白,字迹也模糊了。牌位前一张八仙桌,油光锃亮,刻满了岁月的划痕。那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传下来的,是整个家族里最古老的物事。一家人吃饭、待客,乃至我们伏在上面写字,都离不开它。它的桌腿,被一代代人的膝盖磨得圆润,它的边角,被无数次的碰撞磕出了缺口。它不言不语,却见证了这个家族所有的悲欢、所有的秘密。

堂屋的墙壁上,曾挂过一幅巨大的、泛黄的世界地图。那是我父亲年轻时贴上的,边缘已经卷曲,上面布满了蚊虫溅落的暗红血迹。我曾祖父不识字,更不懂那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但他却对那地图有着异乎寻常的敬意。

有一次,我指着地图上最大的一块红色区域,稚气地告诉他:“太爷爷,这就是我们中国,好大呀!”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片红色,看了许久,然后用拐杖极其郑重地指了指,又指了指脚下,沙哑地说:“再大,也是从这一亩三分地上长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