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我说。声音平静得我自己都惊讶。
好像说出口的不是我的人生,而是明天早上吃不吃稀饭这样平常的事。
我爸猛地抬头看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又低下头。
「唉……」地长叹了一声。
那声叹息太重了,压得我有点喘不上气。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屋里爸妈压低了声音在吵架。
其实也不算吵,主要是我妈在哭,我爸在沉默。
我妈说对不起我,我爸说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
我用被子蒙住头。
两天后,我表姐春丽确定了回家的日子,顺便接我走。
走的前一晚,我妈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
是旧票子,皱巴巴的,卷成一个小卷,塞在我手心里,还有点湿漉漉的汗意。
「拿着,城里花钱地方多……自己买点吃的,别饿着。」她说完就赶紧转身去收拾东西了,没看我。
我回到自己屋里,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旧书包。
我把初中毕业照塞了进去。照片上我们全班都笑得很傻。
我又把那本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本塞了进去。
封面上有一个以前不小心滴上的蓝墨水印记,像一朵奇怪的花。
第二天早上,我表姐来了。
她变样了,头发染成了黄色,穿着一条亮闪闪的裙子,说话声音很大,带着一点奇怪的、模仿城里人的口音。
她催我:「快点梅子,大巴不等人。」
我拎着一个旧的编织袋,里面是我所有的衣服。
我爸一直送我们到村口。
大巴车来了,扬起一片尘土。
我爸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
「到了听你姐的话,别惹事。常给家里打电话。」
我点点头,上了车。
车开了。
我从脏兮兮的车窗往外看,我爸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
路边的田野飞快地向后退去。
我看见一面斑驳的墙上,写着褪了色的标语:
「知识改变命运」。
车子颠簸着,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把我从熟悉的农村扔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越靠近工业区,天似乎都灰了一层。
路边不再是农田,而是一排排方方正正的厂房,高的矮的,连绵不绝。
墙上刷着巨大的字,不是「科技」就是「电子」。
巨大的烟囱冒着白烟,空气里有一股塑料和机油混合的奇怪味道。
车停了。我表姐推了我一把:
「到了,发什么愣!」
我跟着她下了车,走进其中一个最大的工业园。
里面太大了,像一座钢铁水泥的森林。
到处都是穿着不同颜色厂服的工人,行色匆匆,面无表情。
机器的轰鸣声从每一个厂房里传出来,低沉的,持续的,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抖。
我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编织袋。
表姐熟门熟路地带我走进一栋大楼,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办公室。
里面已经排了十几个人,都是和我年纪差不多,或者稍大一点的男女,脸上带着和我一样的茫然和紧张。
一个穿着西装、别着厂牌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头都没抬:
「身份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那时还不满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