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巴黎的秋意,浓得化不开,塞纳河上浮着一层金箔似的夕光,却暖不透德鲁奥拍卖中心里冰窖般的空气。空气里悬浮着金钱与欲望的颗粒,每一次槌起槌落,都砸起无声的波澜。竞价早已进入白热化,焦点是全场的瞩目之所——那件北宋官窑的纸槌瓶,天青釉色温润如雨后初晴,冰裂纹开片仿佛凝结了千年时光的呼吸。更重要的是,与之相伴的,是一本皮质封面磨损、纸页泛黄的日记,我祖父的手迹。据传,日记里藏着关于这件官窑瓷器,乃至更多流失海外珍宝的终极秘密。

我的指尖在竞价牌上摩挲,沁出细密的汗。每一次举牌,都像剜去心头一块肉。对手是那个日本富豪,山本健一郎,坐在前排,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他几乎不加思索,每次我的报价刚落,他助理冷静的声音便随之而起,压我一头。数字攀升到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最后一声槌响,砸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山本健一郎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并未走向那件万众瞩目的官窑瓶,而是径直来到展示祖父日记的玻璃罩前。工作人员在得到示意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日记。全场静默,镜头推近。

山本接过日记,枯瘦的手指抚过封面,然后,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握住日记两端,猛地发力——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拍卖厅里如同惊雷。纸页飞扬,带着岁月的痕迹,散落一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随即,他转向我所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冻彻骨髓的弧度,用清晰的、带着关西口音的日语说道:

“支那人,不配拥有这些。连你们祖先的秘密,也只配待在垃圾堆里。”

话音通过同声传译钻进我的耳朵,字字如刀。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汹涌冲上头顶,耳畔嗡嗡作响,世界褪色成一片惨白,只有那散落一地的破碎纸片,和我祖父毕生心血被践踏的屈辱,烙铁般烫在视网膜上。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更多的,是隔岸观火的冷漠。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感觉到一丝黏腻的温热。那一刻,一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废墟般的心底疯狂滋生:山本健一郎,你毁掉的,不过是个开始。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塞纳河的夕阳重复千遍,足以让巴黎的时尚潮流几度更迭,却不足以磨灭那声撕裂和那句羞辱。我消失了,从欧洲古董圈的视野里彻底蒸发。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只有极少数人隐约听说,那个在拍卖会上受尽屈辱的中国年轻人,回到了东方,像一头受伤的兽,舔舐伤口,或者,磨砺爪牙。

我回到了祖父生前居住的老宅,一座隐匿在江南水乡深处的旧院。青苔爬上石阶,木门吱呀作响,推开是沉淀了 decades 的墨香和尘埃味。祖父的书房保持着他生前的模样,满墙的书架,巨大的画案,以及靠墙那一排不起眼、却暗藏玄机的樟木箱子。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不是漫无目的地悲伤凭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搜寻。我知道,祖父绝不仅仅是位学富五车的鉴赏家,他年轻时的经历错综复杂,涉猎之广,远超外人想象。那本被撕毁的日记,或许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