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细密地敲打着冯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沉闷得像是谁在压抑地呜咽。檐角悬挂的灯笼,被风撕扯着,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几团昏黄、扭曲、不断晃动的光影,活像几摊快要化开的污血。
一道极淡的影子,几乎融入浓稠的夜色与雨水织就的帘幕,悄无声息地掠过冯府那高耸得令人窒息的院墙。没有惊动一片瓦,没有沾湿一丝墙头的苔痕。影子落地,凝实,化作一个青衣素裹的女子身形。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隔绝尘水的清辉,连檐下滴落的冰冷雨水,都在触及她衣衫的瞬间,悄然滑开。
青黛抬起眼。冯府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夹着放浪的调笑,穿透雨幕,隐隐传来。那喧嚣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割着她沉寂了三百年的心。她记得三百年前那个山雨欲来的黄昏,林间腐叶的气息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猎犬狂吠声由远及近,利爪刨地的声响刮擦着耳膜。她那时不过是一只刚能化形不久的小白狐,后腿被淬毒的猎矢贯穿,剧痛深入骨髓,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撕裂的筋肉,滚烫的血浸透了后腿雪白的皮毛,在身下积成一小洼暗红。力气正随着血液飞快流逝,视线开始模糊,死亡的冰冷气息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绝望淹没意识的前一瞬,一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停在她面前。一个背着破旧书箱的年轻书生蹲了下来。他叫柳含章,面有菜色,衣衫打着补丁,眼神却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他没有惊惧,没有贪婪,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怜悯。
“可怜的小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和暖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那个几乎空了的书箱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书箱里弥漫着旧书卷的墨香,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奇异地驱散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他抱着书箱,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粗重的喘息声就在她耳边,汗珠滴落在书箱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蜷缩在黑暗里,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是她沉沉黑暗中唯一抓住的浮木。后来,他寻草药,捣药汁,笨拙地为她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每日省下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喂她。
三百年沧海桑田,恩人的魂魄辗转沉浮,竟落入了这锦绣堆砌、金玉其外的冯府,成了这扬州城里赫赫有名的盐运使——冯道安。青黛的目光掠过那些雕梁画栋、描金绘彩的亭台楼阁,最终落在那灯火最盛、人声最沸的主厅方向,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冰霜。那里面纵情享乐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怀抱书箱在山雨中奔跑的清贫书生柳含章了。他成了盘剥盐商、克扣漕粮、甚至染指赈灾款项的硕鼠,百姓私下里送他一个绰号——“冯扒皮”。
青黛紧了紧微凉的指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恩要报,债,也要算。她深吸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夜风,那风中裹挟着厅堂里飘出的浓郁酒肉香气和脂粉甜腻,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身影一晃,她已如一道无声的青烟,融入了冯府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
“大人,这是通州盐场王员外孝敬的,上好的血燕窝,给您补补身子。”管家赵肆弓着腰,脸上堆砌着谄媚的笑纹,双手捧上一个剔透的琉璃盏。盏中血色燕窝晶莹剔透,在烛光下流转着妖异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