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未央宫深处,西苑。这里是离金殿最远、守卫相对稀薄的角落。一座孤耸的角楼如同垂死的巨兽,在风雪中呻吟。角楼狭小的顶层厅室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上等熏香的残烬、炭火闷燃的焦煳,还有…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狂躁与恐惧。

地上散落着打翻的珍贵器皿、撕裂的书卷和染血的布幔。几具穿着宫人服饰的尸体歪倒在角落,死状凄惨,显然是在仓促奔逃中被利刃从背后砍杀。

未封死的窗缝呜呜灌入寒风,吹得唯一一盏将熄的残烛火苗疯狂摇曳,将仅剩的两个活人的影子扭曲放大在污浊的墙壁上。

燕王刘旦(瘫坐在一堆扯落的锦绣软垫中。他早已不复数日前那个从容阴骘的藩王模样。身上象征亲王的蟒袍被自己撕扯得凌乱不堪,金冠歪斜,披头散发。脸颊上几道新鲜的血痕随着他癫狂的表情剧烈抽动,那是在与试图控制他的亲卫拼死搏斗时被误伤的。他的眼睛是骇人的赤红色,布满了走投无路的恐惧与一种彻底毁灭的疯狂。双手沾满凝固的褐血,紧攥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匕,刀尖还在滴血。):

“废物!都是废物!!” 他把匕首狠狠刺进身边的软垫,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对着地上自己亲卫队正的尸体咆哮:“说什么铁壁铜墙…说什么易守难攻…一个时辰!就他妈一个时辰!都死光了!!”(尸体胸口插着象征他亲卫身份的独特燕尾镖,显然是被他自己失控下的手。)

唯一还喘气的亲卫(身受重伤,腹部被利器豁开,肠子几乎流出,靠墙坐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神涣散地看着他曾经的王爷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尸体叫骂。

刘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楼唯一的入口——那扇被他用殿内沉重的铜香炉死死抵住的厚重雕花木门。门板后,隔着风雪,隐约传来远处更加密集的脚步声、刀兵碰撞声、以及李长河部下那如同地狱魔音般的低沉号令声!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他的喉咙!

他脸上的疯狂与恐惧如同煮沸的粥般翻滚!

他猛地扑向那名垂死的亲卫,揪住他的衣襟,力量之大几乎要把对方提起来:

“说话!王忠!给本王说话!!” (这是他最后的心腹亲卫队副。)

“还有…还有密道!是不是?在书架后面?还是在地砖底下?!本王记得当年工部卷宗里…这院子有密道!通向护城河!是不是?!说啊——!!” 他歇斯底里地摇晃着亲卫,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指甲深深抠进对方皮肉。

王忠(濒死痛苦中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气若游丝): “王…王爷…卷宗…那是…太宗朝…整修前…早…早就…” 他剧烈咳嗽起来,暗黑的血液不断从嘴角涌出,眼神彻底涣散,头一歪,再无生息。

“死了?!”

刘旦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像丢一块破布般甩开尸体。巨大的、无可挽回的绝望如同冰冷深海瞬间将他吞噬!支撑他疯狂的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

“嗬…嗬嗬…呵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血泪!他踉跄后退,挥舞着滴血的匕首:

“天要亡我?!不!不不不!!是李长河!是你!是你这个贱奴生的孽种!是你——” 他指着虚空,仿佛李长河就站在那里:

“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清君侧?!哈哈哈!蠢货!你跟我一样!都是棋子!都是被那老贼玩弄的棋子!!” (“老贼”指代不明,似是徐阶,又似先帝,更像是将一切怨恨投向虚无的目标。)

砰!砰!砰!

巨大的撞击声猛地从抵死的门外传来!厚实的雕花木门连同后面的沉重铜炉都在剧颤!木屑簌簌落下!

门要被撞开了!

刘旦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极致的疯狂转为极致的扭曲恐惧!身体剧烈颤抖!他看向角楼那扇窄小的、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窗户,目光又落回手中的短匕,最后死死钉在那扇即将被破开的、如同地狱之门的入口!

“不…不能死在这…不能落在他手里…” 他神经质地低语着,眼中爆发出一种绝望的、垂死的、疯狂的赌徒光芒!他突然扑向角落一个被他打翻的紫檀小盒。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盒盖摔开,里面不是预想中的珠宝秘信,而是——一小段干瘪的、仅存拇指大小的血色根须!散发着诡异浓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死气的“千年血参”最后本体!

他如同抓住了毒蛇一般紧紧攥住那根须!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着,眼中红丝爆裂!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死亡阴影的催化下猛然膨胀到极限!

“李长河…你想知道‘金猊’是怎么驯的吗?!你想知道你爹妈…他们临死前啃过的肉里…浸着什么吗?!你想知道这血参的根…为什么能要人命又能‘续’命吗?!哈哈…秘方!真正的秘方!还有你李家的血脉诅咒!都在——!”

轰——嚓——!!!

角楼的木门连同背后抵死的沉重铜炉,被一股无法想象的狂暴力量猛地撞碎!碎木、铜块如同爆开的炮弹四射飞溅!暴风雪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猛然灌入这狭小污秽的空间!

风雪中,一个深青色的身影当先踏入!

李长河!

他没有甲胄披风,只一身旧袍,风雪灌入,衣袂狂舞如旗。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杀意。只有一种走到终点、俯瞰深渊的、绝对的冰冷与平静。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与尸体,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攥着血红根须、如同壁画中走出的堕落妖魔般的燕王刘旦!

紧随其后的霍冲如同一尊刚从地狱血池爬上来的修罗!他手中的旧刀饱饮敌血,刀身如同被炉火烧透般呈现一种暗红色的狰狞,尚未冷却的鲜血沿着锯齿般的豁口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他的眼神比刀锋更冷,死死钉在刘旦身上,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即将被彻底斩碎的垃圾!

刘旦的狂吼被这猛然闯入的煞气硬生生截断!他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如同被万丈冰山当头压下!面对李长河那双平静得令人绝望的眼眸,面对霍冲那把还在滴着自己亲卫血肉的狂刀,尤其是看到门口如墙般压进来的、沉默如铁、眼带狰狞恨意的神策老兵…

他身体筛糠般抖了一下!攥着血参的手猛地僵住!那歇斯底里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个干净!只留下赤裸裸的、最深沉的恐惧!

他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坚硬的墙壁!

他想扔掉那根恶心的血参,但手却像被冻住了!

他想开口求饶,想抛出他刚刚嘶吼的“秘密”换取活命…

但当李长河那双沉寂到极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时,所有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李长河(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踏在血水和碎物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如同死亡的鼓点敲在刘旦心尖):

“燕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冻结灵魂的威严。

“陛下口谕:赐您一份…当年未曾赐予家父家母的…体面。”

“——!!”

听到“陛下口谕”四个字,尤其是“家父家母”时,刘旦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脏!浑身剧震!那双暴凸的赤红眼珠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麻木、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

霍冲(在李长河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得到解脱的猎豹!狂暴的杀意喷薄而出!腰胯猛然发力!手中那把暗红的狂刀划破风雪灌入的冷空气!带起一阵刺耳的、撕裂布帛般的尖啸!直噼而下!): “燕王——!上路——!!!”

刀光炸裂!如同九天降落的血色雷霆!

刘旦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他的身体被这灌注了无尽血海深仇、狂暴到极致的一刀,由左肩斜劈至右腰!那件象征亲王尊贵的蟒袍如同朽纸般被撕裂!骨骼、内脏、断肠…在暗红色的狂暴刀光下一览无余!粘稠滚烫的污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然喷涌而出!将那堆污秽的锦绣软垫彻底浸透!将他身后那面印着他狰狞扭曲表情的污浊墙壁,渲染成一幅巨大而血腥的泼墨画卷!

噗通!

断成两截的残尸砸落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再无动静。那颗歪斜的金冠滚落一旁,半张脸浸泡在自己的污血里,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恐惧与狰狞之上。他那攥着血参断须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点诡异的红,在猩红汪洋中格外刺眼。

风雪从未关紧的破碎门户疯狂涌入,吹动李长河深青的袍角,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吹散了些许浓重的血腥气。

李长河的目光在那片猩红中稍作停留,落在刘旦至死紧握的拳头,以及那根从指缝露出的血色断须上。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满地尸骸。凝固的血泊。破败的宫室。窗外,是风雪交加的长安城。

霍冲(缓缓抬起手中仍在滴血的狂刀,伸出拇指,如同擦去绝世凶器上的尘埃般,极其仔细地刮去刀刃上一块翻卷的碎皮肉。他的眼神从极致的杀戮狂热中慢慢沉淀下来,望向李长河那挺拔却孤峭的背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大仇得报后的茫然): “将军…城外的探子回报…西羌汗帐那边…乱了。”

李长河没有回头。他走到窗边,风雪扑面而来。窗外,雪更大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

他伸出戴着玄色薄鹿皮手套的手(他一直戴着吗?或许刚戴上)。那手套上沾着几点新鲜喷溅的暗红血珠(霍冲斩刘旦时溅上的)。他并未摘下擦拭血迹,反而张开五指,对着那片狂舞的鹅毛大雪,缓缓,缓缓地…握紧!

风雪在他握紧的拳套指缝间挣扎、翻涌、却最终逃逸不得!

如同将这满城风雪,将这无尽权柄,将这滔天血债…一并…攥于掌中!

他垂下手,指间鹿皮手套上的几点血痕,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妖异如同雪地红梅。

李长河(声音低沉,如同未央宫深处最冰冷的磐石,穿透风雪,砸进霍冲和身后神策旧部的心底):

“血河…”

“才只是源头。”

他的目光穿透风雪,投向长安城更远的方向,投向那辽阔的山川、那浩瀚的边关、那潜伏在阴影中的西羌、以及在更深处…那些真正的、需要被彻底焚毁的虫巢与网罗!

“把刘旦的心挖出来…连同他那宝贝血参…”

“铸颗铜印(一种将反贼器官铸入刑具的古老震慑手段)。派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落:

“送还燕地诸王——‘共享’!”

霍冲(眼中刚刚平息的火焰再次被这冰冷刺骨的命令点燃!那将是何等的震慑与报复!他猛然抱拳,声如洪钟): “喏——!!!” (这不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开启一场更宏大的清洗的宣言!)

李长河不再言语。他转身,走向那破碎的宫门之外。霍冲紧随其后,手中刀锋依旧滚烫。神策残部的黑影沉默地撕裂风雪,涌向更深的宫苑,涌向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帝国心脏的各个角落。

风雪更急,覆盖着未央宫的琉璃瓦顶,也覆盖着宫苑深处那个刚刚终结的血腥角落。断成两截的尸骸兀自躺在血泊中,那只紧握断须的手已开始冻僵。角楼破损的窗户被风反复撞击,发出如同呜咽的呻吟。

长安的血色黎明已过。但雪,仍在无情地下。而属于权柄、战争与清算的漫长寒冬,才刚刚开始。那深青如旗的孤影所行的,将是一条以无尽尸骸铺就、通往最终极权力与毁灭的…茫茫雪途。

未央宫·观风殿(视野开阔的高台)

寒风如同实质的钢鞭抽打着观风台高大的石栏。李长河并未身披皇袍,依然是一身洗得泛白、边缘沾着暗褐色风干血渍的深青旧袍,衣袂在凛冽朔风中狂烈翻飞,如同滴血的旌旗。霍冲按刀侍立在后,魁梧的身影在城头投下狰狞的长影,那把浴血过多的旧佩刀刀鞘上覆了一层薄薄白霜,却掩不住内里透出的森然煞气。

台下的羽林精锐肃然列阵,虽已奉李长河为主,但脸上犹自带着昨日屠戮的惊悸与茫然。宫城内外,昨日喧嚣的血火似乎还在空气中燃烧未散,但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已经开始蔓延——那是暴风雨前的绝对宁静。

李长河的目光掠过宫阙连绵的飞檐斗拱,投向风雪笼罩下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轮廓,眼神沉寂如同结冰的深渊。他在等待。等待霍冲在灞桥布置的最后一道铁闸的消息,等待西羌方向的暗谍飞报,也在消化着刚刚从燕王府密档中剥离出的、关于“石中鬼”与拓跋弘死亡真相那血腥肮脏的一页页记录——那根燕王至死攥着的、象征着疯狂复仇执念的血参断须,此刻正冰冷地贴在他的心口处,与霍冲的旧伤隔着衣料相互侵蚀。

忽然!

遥远的地平线方向,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泼洒开的巨大阴影……自渭北方向缓慢而沉重地蠕动起来!起初只是雪色苍茫天幕下一条蜿蜒起伏的暗线,但转瞬之间,那“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铺展、向上膨胀!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抬起它遮天蔽日的脊背!

“轰——隆!隆!隆——!”

即便隔着数十里!那沉闷、连绵、如同地底深处亿万生灵同时擂动巨鼓的声音,已然穿透了呼啸的寒风,清晰地、无差别地震颤着整个未央宫的地基!高大的殿宇飞檐似乎都在轻颤,积雪如同畏惧般簌簌滑落!

城墙之上!所有值哨的士兵、将领,包括李长河身后那群刚经历血战的悍卒,脸上的表情从警戒瞬间化为凝滞的惊骇!他们难以置信地揉搓着眼睛,然后死死瞪向那个方向!

那不是风雪!不是幻象!

那是一条真正的、由钢铁与血肉组成的、吞噬光线的移动山脉!无边无际!旌旗如同泼洒在灰白背景上的浓重墨块,在寒风中翻滚!长戈矛戟组成一片吞噬一切的钢铁荆棘林!成千上万的马蹄与重甲的摩擦声、脚步声汇聚成这令人魂飞魄散的“隆隆”声浪,如同地狱深处碾磨骸骨的石磨!最可怕的是速度!如此庞大的军阵,移动的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如同汹涌的黑色浊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朝着长安城!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汹涌奔腾而来!气势之磅礴肃杀,让整个北方的风雪都为之噤声!

“报——!!!!急报——!!!!”

撕心裂肺的嘶喊划破宫城的死寂!一名浑身结满冰凌的塘马驿卒如同血葫芦般扑倒在观风台下!他连滚带爬,被两名羽林军半拖半拽着拉上高台,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断裂的、带着黑翎的羽箭——那是加急军情的象征!

驿卒(声音破碎得如同沙漏): “国公爷!潼关…失陷!!!一天!就一天前!大股叛军!打着…打着‘清君侧·匡扶正朔’的旗号!不!…是打着‘靖难·讨李逆’旗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兵力…无边无际!潼关守将高虎…叛降!接引叛军入关!华州!同州!告破!!叛军…先锋骑兵!已抵…京兆府灞水西原!!那中军大纛!!上面是…是……”

他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剧烈抽搐着倒下,眼睛死死瞪着长安城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天空方向。

轰!!!

如同亿万斤火药同时在观风台下点燃!霍冲全身肌肉虬结如同即将爆裂的岩石!他猛地抢步上前,一把揪住驿卒的领口,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是哪个王八蛋的旗?!说——!!”

驿卒被霍冲身上迸发的、如同实质凶兽般的杀气吓得灵魂出窍!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指,颤抖着指向长安城外那铺天盖地的军阵方向,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挤出来的:

“…血…血色的…玄鸟旗!!…上面是…是…烫金的——‘齐’——!!!”

齐——!!!

这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万钧霹雳!狠狠砸在每一个人头顶!

齐王刘恒?!!

燕王的叔父?!!那位在龙兴之地彭城韬光养晦二十余载、向以风烛残年、孱弱不堪示人的老王?!那个连王印都要靠人搀扶才能拿稳的“老朽”?!那个每年还要上书朝廷哭穷、讨要赏赐的“贤王”?!!

所有人脑子嗡的一下!如同被巨锤砸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炸满了头皮!阴谋!一个贯穿了数十年、覆盖了整个帝国最高权力阶层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诡诈棋局!将所有人!皇帝、太后、徐阶、高力士、燕王、甚至西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最终目的……

“清君侧”的是谁?!“李逆”又是谁?!!

他李长河!长安这场惨烈的血洗!他自以为的“扫清玉阶”!他刚刚拿到的、烫手的、沾满无数无辜与被屠戮者鲜血的权柄!竟然都成了这场棋局上早已注定的棋子和棋子!他辛辛苦苦流尽长安的血!竟是为他人!为这真正的毒蛇老魅!为这只静候在巢穴最深处的秃鹫…做了嫁衣!铺平了通往龙椅的……骸骨阶梯!!!

轰隆——!!!!!!

巨大的愤怒与彻骨的羞辱混杂着冰冷的醒悟,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在李长河沉寂如海的眼眸深处猛然爆发!他脚下的青石地砖“咔嚓”一声蔓延开数道细密的裂痕!手中那只冰冷的、曾被燕王死攥的血参断须,瞬间被巨大的指力捏得粉碎!黑色的粉末混合着他掌心渗出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如同来自深渊的毒泪!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诡异地没有一丝狰狞!反而呈现出一种死寂到极点的、凝脂般的苍白!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如同冰封了万载的火山口,此刻终于映照出那席卷天地的黑色洪流与那面翻涌的血色玄鸟旗!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的、被至亲至信彻底背叛的……狂怒!

“李…国公!!!” 一个惊惶尖厉的女声如同裂帛般从身后撕开!

皇后!那位刚刚失去唯一幼子(被毒杀于混乱),母族势力(齐王一系)又被李长河以“附逆”之名连根拔起的皇后!她披头散发,状如疯魔,竟不顾阻拦跌跌撞撞扑了过来!脸上泪痕纵横混合着风干的脂粉,眼睛里是彻骨的仇恨和癫狂!

皇后(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栏杆,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如同濒死的毒蝎嘶鸣): “看啊!看看城外!你这条丧家野犬也配掌权?!你以为你杀尽异己就能稳坐龙庭?!蠢货!我才是中宫!我儿的血!我舅舅刘恒的血脉才是真龙天子!!你…你不过是条被人用完就扔的破抹布!我舅父的大军!哈哈哈!是来为我儿报仇!将你这逆贼千刀万剐!碎尸万…!”

唰——!

刀光一闪!并非李长河动手!

霍冲如同被点燃的炼狱熔岩!他手中的旧刀如同毒蛇出鞘!快!勐!准!带着积压了所有憋屈、愤怒、羞辱与毁灭冲动的力量!刀尖精准无比地抵在了皇后因嘶喊而贲张的颈动脉之上!冰冷的锋刃瞬间切断了她疯狂的诅咒!只需再进半分!鲜血必将喷涌而出!

“闭嘴!” 霍冲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暴戾与一种被玩弄至深的羞愤狂怒!他为将军流的血!他砍断的头颅!竟成就了幕后黑手的坦途!这让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皇后被这凶戾至极的杀气一逼,喉咙里咯咯作响,看着颈下那如同毒牙般颤动的刀刃,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仇恨,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

然而,就在这时!

城下那如同沸腾海啸般的庞大叛军洪流中心,那面最高、最巨大的血色玄鸟王旗之下!

“嗡————!”

一声低沉、浑厚、悠长到穿透云霄的牛角号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如同来自九幽的黄泉令谕!响彻整个战场!回荡在长安城和未央宫的上空!一股无形的、宏大无比的意志随之降临!

紧接着!

轰!轰!轰!轰!

大地开始极有节奏地震颤!

在那如同海潮般分开的军阵中心!一支前所未见的、如同钢铁洪流的重甲骑兵如同离弦的箭矢般轰然破阵而出!人数不多,不过千骑!但每一骑皆全身覆盖在散发着黝黑光泽、仿佛来自域外陨铁铸造的沉重板甲之中!骑士与战马浑然一体,如同钢铁浇筑的魔神!他们手中的骑枪长逾丈二,枪尖闪烁着淬过寒泉的幽蓝!如同钢铁丛林般平躺在风雪之中!

“皇…皇属玄甲骑——!是齐王殿下的王驾亲军!!” 城墙上的老兵失声尖叫!骇然欲绝!这是传说中的军力!传说中齐王穷二十年之力,搜刮天下精铁匠人秘造的、用以撕碎一切的终极战阵獠牙!他们…竟然早已潜藏在了这渭水之北的军阵之中!

“咚!咚!咚!”

如同巨鼓锤击心脏的战鼓声在重骑兵阵后轰然炸响!伴随着一个洪亮、苍老、却充满了无上威严与掌握一切力量的冰冷声音!通过某种奇特的扩音器物(也许是巨大的角筒?),穿透风雪与军阵的喧嚣,清晰无比地砸在城头每一个人的耳膜之中!也砸在刚刚捏碎了仇人指骨、却发现自己只是更大棋盘上一枚血棋的李长河心底!

那声音(是齐王刘恒!再无半分伪装的老朽孱弱!每一个字都像万载玄冰撞击,带着掌控乾坤的冷酷与残酷):

“……吾侄刘旦……悖逆人伦,谋刺大行皇帝(指刚死的太子),罪孽滔天!死有余辜!然……”

声音微微一顿,那短暂的空白足以让城头数万人的心脏停止跳动:

“……今查:骠骑大将军……不,卫国公李长河,勾结西羌,私调边军入禁,屠戮宫闱,毒杀太子!矫诏称兵,僭越神器!其罪……当凌迟!”

“然!”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恩赐般的、如同猫戏耗子的冷酷愉悦:

“念及卫国公…昔年戍边,薄有寸功……兼念吾亡姐(李长河生母)之情……允其自尽谢罪!可保其卫国公名爵……不,可保其母一族…延脉不绝!”

轰!又一道炸雷!

李长河的身世?! 生母是齐王之姐?!这是齐王埋在血脉里最深的一颗棋子?!霍冲勐地回头看向李长河!连被刀锋抵住的皇后也震惊得忘记了恐惧,眼中充满难以置信!

那声音(继续传来,如同戏弄老鼠的毒蛇):

“至于……皇后殿下……”

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凉的戏谑:

“……汝因丧子之痛,为奸人所惑,铸成大错!然!李氏满门忠烈,岂可因汝一妇人之仁而绝祀?尔所杀者…不过燕王党羽两人!……诛其九族?太过……以牙还牙……杀九人偿其两命…足矣!”

杀九人?!偿皇后杀两人之命?!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精准地戳在皇后最深的恐惧与痛处上!她“协助”李长河血洗后宫,所杀不过两三个碍眼的嫔妃近侍!却要赔上满门九族?!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残忍!

“不——!!舅父!你不能这样!我儿也是你外甥!!” 皇后彻底崩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疯狂地想扑向城墙边缘!却被霍冲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

那声音(带着最后一丝主宰一切的裁决意味,如同天谕):

“今日午时,日落之前……未央宫门落锁之时……便是李长河自绝、中宫交出李家满门九人之时!”

“逾期……”

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地狱寒风吹过万仞冰崖:

“城!破!之!日!!”

“鸡犬不留——!!”

“杀!杀!杀!杀!杀!!”

号角再起!数十万大军齐声呼应!杀气冲破云霄!那排山倒海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怒潮,狠狠撞在长安城墙之上!震得城砖缝隙里的积雪簌簌落下!震得人心神俱裂!

风雪更急!

庞大的黑色军阵在牛角号与震天喊杀的伴奏下,如潮水般向前迫近!那支千人的玄甲亲骑,如同最锐利的刀锋,当先而行!直指金光门!

死亡如同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整个未央宫!冰冷的寒意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李长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深青的袍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垂死的战旗。脸上的表情是空的。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没有恐惧。像一块被掏去了所有内容物的、千疮百孔的冰。唯有胸膛深处那颗曾经激烈跳动、此刻却冰冷沉寂的心脏旁边,那根染血的断钗与那柄霍冲的旧佩刀的幻影,在无人可见的精神深渊里…发出了无声的、碎裂般的哀鸣。

然后,那冰凋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不是笑。

更像是……一张被冻僵的、濒死的野兽的面具,在极致的痛苦与嘲弄中……最后的本能抽搐。

他慢慢转过身。视线并未看城外那席卷天地的黑潮与玄鸟,也未看身后惊惶如同末日群象的羽林和濒临崩溃的皇后。

他的目光,落在观风台上,那只刚刚被自己捏碎的、血参残骸与鲜血混合的、如同地狱淤泥的……污秽之物上。

李长河(声音很轻很轻,如同雪粒落下,却穿透了震天的杀声与皇后的哭嚎):

“霍冲。”

“松开皇后殿下。”

“给她……”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残存的力气去碾碎某种坚冰:

“……一把…快点的刀。”

霍冲身体猛地一僵!捏着皇后的手并未松开,刀锋也没有移开。他那双因暴怒、羞辱、绝望而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长河冰冷如石的后背!一种从未有过的、连死亡都无法比拟的巨大悲恸与决绝,在他胸膛里疯狂炸裂!

城下。那逼近的、如同死亡潮水般的玄甲铁骑前方,一面更小的、更精致的血色玄鸟旗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支刻着齐王私印的金质鸣镝,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射在了未央宫观风台……最外侧的那根蟠龙石柱顶端!

箭尾在风中嗡嗡震颤!

如同最后通牒的冰冷倒计时!

雪花落在李长河低垂的眼睫上,瞬间融化,又冻结成冰,如同他眸底那再也化不开的死寂。他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血参残渣与自身血迹的手,伸向城垛外弥漫的风雪虚空……仿佛要抓住什么。

最终,只攥住了一把……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