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暮色将至,除夕节的城区罕见的人烟稀少,宽敞的马路边偶尔有几辆汽车在徘徊。

这天是传统节日,是一家人难得能够团圆的时刻,唯独赵齐闵是独自在纹身店热点前些天的剩饭,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按照两人的约定,准时到了江边汇合在一起,岸边的沙砾粒镶嵌着鹅卵石,即便穿着底再硬的鞋还是会有些许硌脚。

他出门时随意的在衣架上绕了条浅灰色格子围巾,顺带拿了顶深黑色的针织帽。

城市正处于湿冷侵骨的寒冬腊月。

南方与北方冬至时节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在于湿冷和干冷,两者的含义天差地别。

这样的气候是带着湿漉漉纠缠的劲儿。

空气里像掺了水,冷不是扑面而来的刺痛感,而是缓慢的透过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其实不管穿再多再厚的衣服都像垫了层湿棉花,使劲哈气就是暖不起来的那种。

深入骨髓的风像是不受控制总是会刮的很凶猛,穿的多些了就能避免生病的可能。

赵齐闵没有选择骑他那辆马达很响的机车,而是坐上了落满灰尘久未开的自行车。

单车皮革坐垫软软的,皮都脱落了不少露出这里头泛着斑驳痕迹的软黄色海绵。

太长时间没有骑行,他在离开校园生活后出行工具基本上都是步行或者地铁机车。

记得上次骑这辆自行车还是在高三晚自习放学的时候,特意恳求父亲为他买的。

直到现如今都过去好几年,他不愿再回首过往,只是看到熟悉的物件,难免会勾起曾经的记忆,这是无法避免的。

下意识会心梗,虚弱无比的身体不自觉蜷缩,先前留过的后遗症手还会止不住抖。

穿梭在熟悉的城中村,因骑车时带来的惯性,发丝会被风吹的凌乱,额边的垂落碎刘海,轻拂在脸颊边会感到酥酥痒痒的。

赵齐闵是来自香港,父亲从商四处奔波的缘故,上学的年纪开始就是在穗城长大。

在这儿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导航,他对周边的路线掌握通透,不用害怕迷路之类的。

意外经过老社区,那年他还是青涩的高中学生,在这的杂货铺门口喂过流浪小猫。

细打细算,高中毕业其实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但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美好的时间逝去好久,是否真实存在过呢?

或许是因为在狱里待太久的缘故,似乎丧失了对情绪的感知,提不起任何兴趣来。

他无论目睹什么事物,内心世界早就都毫无波澜,即使听到不堪入耳的话,他也不会反驳,而是疯了似的笑起来。

他其实还想再像当年那样停下车去喂小猫,许是一根火腿肠,也可以是一点清水。

但赵齐闵不愿意让夏栩在约定的那个位置等待他太久,不然吹冷风会着凉发烧。

他决定未来有空闲时刻回到穗城再来到这儿喂流浪猫,把猫咪喂成圆滚滚的模样。

算是给自己积德,做再普通不过的事。

穿梭了几条巷子,阴暗潮湿的味道都已经刻进dna,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没有温暖的阳光透进来,衣服几乎是晾不干的。

时而饭菜的香气会涌进鼻腔,那是他人生活方面幸福美满的象征,有陪伴有爱。

而不只是简单纯粹的食物。

能够在这样的节日做出一大桌诱人的佳肴,大家子围在桌边,有爱的人共同陪伴享用,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意义。

赵齐闵从来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概念,就像被黑笔涂花了,尤其是幸福两字。

他已经不希望父母来关爱他了,只求这个还算宽容的世界能够善待他些许。

耳机里放着轻柔的欧美浪漫风格的音乐歌单,前面的不远处,就是约定的江畔边。

夏栩孤单的背影倚靠在长椅,在这片荒凉的枯树下,在他双眼里衬托的更加寂寞。

赵齐闵随意的将自行车停放在一处废弃的停车场,这儿没有值班的保安亭,也不会毫无根据的乱收取费用。

他极度谨慎的走着,生怕被夏栩发现他的到来,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

紧张到呼吸错乱,他鼓足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在树荫下来回渡步着,最终还是走到了夏栩的身后。

先是轻柔的拍了拍肩,把往日高昂的音调压的极低,一只手故作虚掩着半边嘴唇。

“夏栩,我来了哟。”

这时夏栩才猛的转过身,额边肉眼可见的冒着细汗,神情又极快的缓和舒展开来。

嗓音沙哑的同时还断断续续的。

“哥……你知道吗?我在这儿等了好久了,头被风吹的疼。”

夏栩抬起手,也许是太冷,轻轻的遮盖住他泛起绯红的鼻腔,扭过头去打了喷嚏。

像根矗立在土壤中随时会被狂风暴雨给吹弯的树枝,只是用手一捏就会被折断。

即便拥有坚韧无法摧残的外衣,那也只是表面功夫,可内心的灵魂是易碎柔弱的。

“来都来了,就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赵齐闵故作镇定实在不想将他怜悯的心绪暴露在外,往常般将神色收敛进最深处。

实则那样既心疼又怜悯的感触还是未消退,就像海岸线边的浪潮,涌过来又褪去。

赵齐闵垂着头,看了一眼手腕上朕不停转动的老怀表,愈发接近花火大会的时刻。

江岸边的公园人头攒动,他们好像都很幸福的样子,赵齐闵心中有些许吃味乏力。

天边月色如水,皎洁放着珠光的月色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像星星那般闪烁光辉。

赵齐闵紧紧挽着夏栩的手关节。

夏栩默默偷笑,低头盯着快要散开的鞋带,鹅卵石硌脚生疼,也无法感知到什么。

哥哥还真是的,装作无奈的扬起一抹笑颜,随后眉眼弯弯,侧身看向成熟的哥哥。

哥哥在他眼里很稳重,无论处理什么事情都有担当,包括过去在学校被打的时候,需要请家长,赵齐闵也会及时到校。

明明都快成年了,夏栩本人也不想这样的,只是哥哥对他太好,不知道怎么拒绝。

不过五官个子要比同龄人略微小些,长张楚楚可怜的幼态脸,实际都快十八岁了。

却还被当做幼稚没长开的小屁孩。

不舒服的点就是,他在父母没有离婚之前,都会被贬低成猪狗不如,像条听话的狗那样被使唤去做事。

夏栩有多种复杂的思绪在胸腔下的心脏死死的纠缠,他害怕这样的好意又是空落落的,到最后又是草草收场。

发自内心不愿相信有人会对他这么好。

他深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用金钱来衡量,但哥哥给予他的陪伴,让他很安心,有这点在就足够了。

直到遇见了赵齐闵。

夏栩一度认为自身还要遭遇整整几年的霸凌,直到高考后,才能彻底自由挣脱这样的束缚,再忍忍就过去了,一直是口头禅。

哥哥把自己装饰成凶凶的模样,是他们口中的坏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想打造出生人勿近的气质。

甚至超过了原有的关系上。

不乖乖照做就会被挨打,过去因忍气吞声,背后残留的淤青,触目惊心的刀疤,明明是几年前的事情,严重到今天还未消退。

向前方较为靠前的位置涌去,冲破层层人筑建的高墙,展示在目光下的是岸边的吊脚楼,景色算是好很多。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他神色极不悦的从口袋抽出,发现是父亲打来的电话。

这次没有犹豫不决,而是直接加进了黑名单,还特意的把屏幕用湿纸巾擦了擦。

其实他也并不想这么做,父亲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让难以捉摸透,如同阴间的厉鬼。

想断绝联系的程度,可他还有难以丢舍的事物,只这么能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如果有机会,这一生都不要再有任何利益来往,赵齐闵只想以贫穷节俭的方式的走到人生尽头,奈何还有血缘关系捆绑着。

他今天见到夏栩时是很开心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可是父亲去哪儿都不会放过他,非要被逼出真正的病来才甘心。

很快的整理好紧绷的神色,折返回夏栩的身旁,佯装没有事情发生那般镇定冷静。

江畔边的烟花即将点燃,如海浪般波涛壮阔的人潮,像是有什么魔力促使似的,聚集在一起,耳膜被吵的生疼。

四周有闹哄哄的孩子,被父母训斥似的拽着衣领,有相爱的恋人,也有朋友之间的谈笑风生。

赵齐闵像是被什么刺中,在侧身看向身旁的夏栩,不甘与痛苦重新交缠在一起。

明明可以是享受这份温馨幸福的人,所有美好的梦境在法院判决书下来,坐牢的那刻开始彻底破碎,太多的恨和遗憾。

过去的日子幻想过无数次,和家人簇拥在餐桌前,哪怕只是做桌热腾腾的饭菜,对于他来说,比现在像孤儿这样强太多。

他如同这个世界的异类,赵齐闵已经没有力气再恨任何一个人,原先良好的早已被心态被这样的磨灭了。

当时夏栩说过,他看完江边这场花火就要回家吃饭,否则会被妈妈辱骂,更严重的甚至殴打,家人在等他。

漆黑闪烁着繁星的夜空中,五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火在不经意间轰的绽放开。

这样美好的瞬间是尤为短暂的,到最后也只能成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冰冷的数据罢了,没过多久就会遗忘。

匆匆忙忙的就离开,化为一滩灰烬。

老怀表里的指针在渗人的空气,一点一点的转动,滋生出很异样的感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撕碎,连余温都不残留。

这场花火结束,在和夏栩告别时返回纹身店的小路上,手机里的邮箱收到消息。

毫无疑问,又是父亲发来骚扰他的,父亲很清楚赵齐闵有抑郁症,就喜欢来反复折磨他,将自尊心按在地上踩踏。

今年有20岁,已经是成年人,他不会再像当初懵懂的十几岁,一点细微的像沙尘的挫折,也算不上什么,挺挺就过去了。

父亲要求他立马赶回公司买明天最早的航班,后果就是父亲会吩咐他的下属会阴魂不散的追随赵齐闵。

他打开手机里的软件,明天最早的航班几乎全停运,现在正处于春节假期期间。

工作人员也要回家过节,还不至于说走就走,不管多大的事都不能他做主。

赵齐闵十分的无奈,走到一条分岔路口时,那儿没有路灯,头差点就撞到电线杆。

他已经分不清父亲对他的是长辈的爱还是怨恨,正常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要去勉强逼迫,非要逼到死路为止。

父亲名下有两家大型游戏公司,还投资了很多房地产,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但是父亲并不爱他,赵齐闵无心关注这方面。

是以父亲的名义成立的,却要拉上他这个无关的外人,无论给予多丰厚的薪水,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家境在他初中那年迎来巨大的转变,背景是很普通的,父亲忽然一夜暴富,在投资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功。

也因此相识了很多香港的商业大佬。

他和香港那边的富二代不同的是,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不会搞特殊待遇。

当其他富豪的后代选择出国留学,继承家业时,赵齐闵却循规蹈矩过着和平民差不多的生活,经历升学工作的流程。

他在穗城长大,尽管是来自纸醉金迷的香港,看遍了这老城区的人间烟火气,用双眼去观察,看清了很多世俗无常。

其实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比他痛苦的人,所以他没资格去抱怨什么。

当然这样的苦难并不是用来比较,每个人所经历的事都不同,或许是另有背后的隐情,不能只靠华丽的外衣来判断。

包括在当今社会,比赵齐闵过得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他从不需要任何人对他产生怜悯的心绪,他只可怜自己的遭遇。

没有理由的替父亲承担牢狱之灾,换成谁都受不了,大好前途就此被泯灭,极端的甚至会结束生命。

一切都被蒙在鼓里,那年本即将启程重庆,却忽然收到如雷鸣般的消息,像一道巨型的闪电,重重的劈在他的大脑。

那个时候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他已经累了,不想去做任何的争执与反驳。大概就是认命,接受现实因素带来的痛苦。

严重时器官失去感知,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当人痛苦到极致时,眼泪都流淌不出的,直到这一系列的事情才明白这句话。

回到纹身店,还是像往常那般习惯性打开暖气,29度的温度对于南方正好适宜。

脱下外套最里面打底的白衬衫,继续趴在工作台上,用画笔绘下没完成的稿子。

父亲几小时前发去的邮箱,他依旧没有回复,不想搭理那样的疯子,他只会觉得父亲很好笑,像戴了面具的小丑。

时间来到23:55分,春节的传统习俗会在零点即将到来时燃放烟花爆竹。

纹身店坐落在城西老小区的二楼,花光全身上下所有的资产,租下了这套房子。

屋内的装修风格是赵齐闵钟爱的摇滚乐队风,整体会偏暗黑的色调,很高级。

这儿的氛围是他喜欢的,一楼的庭院秋天会有桂花飘香,其他季节也会拥有。

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没有在高楼矗立的城市间生活,夜晚是分外安静的,偶尔在夏夜宁静的只能听见蝉鸣声。

城市繁荣的夜景一览无余。

随着时代的进步,一座又一座的大厦拔地而起,南方的平原地区较少,大部分都是丘陵或者高山,在这儿老是要爬坡上坎。

再次打开手机已是23:58,距离新年还有最后两分钟,可他还是在反复挣扎。

阳台外的景致愈发热闹,赵齐闵手肘支撑在栏杆边,刘海刻意的遮住纯情的双眼。

他却心不在焉,脑海中充斥的竟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眉眼难看的拧紧在一块儿。

如果可以赵齐闵许下愿望,未来如果有空闲时间,他想回去看看香港那边的阿婆。

毕竟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阿婆是无辜的,阿婆向来很和善,很想念香港的鱼丸。

无论如何,从头到尾罪人一直都是贪婪自私的父亲,怨恨的也只有在日本的父亲。

也讨厌不起来其他人,毕竟那些都是没什么来往的,情感甚至不如曾经高中的老同学,同学至少帮助过他。

“三,二,一,新年快乐!”

还没等赵齐闵反应,手机锁屏界面的时间就来到了12点整,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远处的楼房时不时会炸开火花,许是有人在自家门院,共同庆祝2017年。

火光的颜色很漂亮,最勾人的还是亮黄色的,他还真想下去看看,但还是算了。

这样热闹温馨的瞬间,将他的身影衬托的愈发孤寂,仿佛再次被这个世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