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平城九月的风,总裹着胡同深处老槐树的清苦气息,混着西长安街飘来的车马尘烟,黏在朱漆斑驳的门环上,钻进四合院窗棂的缝隙里。沈砚辞将“墨宝斋”的雕花木门虚掩半扇,把那股带着凉意的风稍稍拦在门外。铺子里弥漫着松烟墨、陈年宣纸与新研朱砂的混合气味,他刚将一方新刻的“宁静致远”印章,小心翼翼地浸入蜡盒封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红。
后院月亮门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青石板路被踩得轻响,带着几分刻意的放缓。一个穿着浅灰色学生装、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站在柜台前,发梢还沾着巷口带来的槐树叶碎,手里攥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
“沈先生,”姑娘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拘谨,双手递上一张折得整齐的便笺,“这是……方先生让我来取的那方'竹影清风'闲章,说今日务必拿到。”
沈砚辞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他接过便笺,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扫过便笺内容,在末尾空白处,有一行用淡墨写就的小字,不仔细看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酉时三刻,琉璃厂西街老茶坊,需带新制的松烟墨饼。”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下去,像被墨汁浸透的宣纸,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他不动声色地将便笺折好,塞进衣襟,转身走向靠墙的博古架。架子最上层,摆着几个深色漆盒,他踮脚取下最左边那个,盒身还带着细微的木纹肌理。
“方先生近来常去天津?”沈砚辞用软布擦拭着盒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状似随意地闲聊,“听说那边的书市近来热闹,想必方先生这样爱书的人,定能淘到不少珍品。”
姑娘抬起眼皮,睫毛颤了颤,目光里闪过一丝警惕,又很快垂下去:“先生们的事,我只是跑腿的,不太清楚,只按吩咐办事。”
沈砚辞笑了笑,不再多问。他刚要打开漆盒,前院的铜铃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急促又清脆,像是有人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
学生装姑娘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门口。沈砚辞的手停在盒扣上,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着门口的动静。
脚步声沉稳,是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带着呢子大衣摩擦的窸窣声。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左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着包带,节奏均匀,带着种不容错辨的规律感。
“沈先生,”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来取上次订的那批洒金宣纸,急用。”
被称为陆则衍的男人,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柜台上的漆盒,以及站在一旁的学生装姑娘。沈砚辞迎上前,语气熟稔:“陆先生来得正好,宣纸刚从库房取出来,还温着潮,不易脆裂。”
两人说话间,陆则衍已经走到柜台前,身上带着胡同里槐树叶的清苦气,还混着淡淡的雪茄味。“有劳沈先生,这批纸要带去南京,给几位老先生题字用,可得仔细些。”
“都包好了,在里间的樟木箱里,防潮。”沈砚辞对学生装姑娘歉然一笑,“姑娘稍等,我取了陆先生的货,就给您拿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