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她被军士唤走,临去时一步三顾,似有万般牵挂。
我虽是神明,却不知道天意到底由谁来定?
祸福相依,幸而我被褫夺神格,否则便要在山神殿中采撷宇文鸢的元气。
月由亏转盈,于我这不死的怪物而言,朔望更迭不过弹指一瞬,可这短短一月,我却贪婪地觉得,自己已偷来了整整一生。
某夜,她处理完军务,疲惫地来到我房间,两人第一次在月下共饮。她和我促膝而谈,满月倒映在碧波里,也倒映着我们的影子。
她父亲一纸调令,将她麾下三百袍泽尽数送上黄泉路,尸骨无还。我才知,她并非无知无觉,只是将蚀骨的悲恸与多年的委屈悉数碾碎,和血吞下。
如今酒意上涌,那强撑的壁垒轰然崩塌,泪水终是决了堤。
我心口一窒,痛意翻涌,下意识展了双臂。她便似寻着浮木的溺者,颤抖着跌进我怀中。
我拥着她,在她耳畔用尽此生力气许下誓言:“此生此世,我定护你周全。”
那一夜,万籁俱寂,唯有满月清辉,与池中一道破碎的倒影,伴着我们。
此后,高墙深院之内,也只余下这一池一树,肯收留我二人片刻的温存。
她带我出巡,与我同乘一辇,四下无人时,便与我十指相扣。
她爱听我讲那些魏晋旧事,赞我博古通今,却不知,那是我亲历的尘烟。
她于军营校场,亲手教我引弓,温热的呼吸拂在我耳廓,酥酥痒痒,带着她身上独有的草木清香。她贴得那样近,我却觉得,我与她之间,遥远又亲近。
军中投壶,她向我展露每投必中的本事,我和她莞尔而笑。
我已记不清,上一次笑是何时。或许是五百年前,我还叫晏左,还是大汉光武帝麾下一名凡人将军的时候。
她说,与我一处,世间纷扰皆可静。我却想,若能留住这一刻,我愿神魂俱灭,永堕地狱。
我骗了她。我说我只是个失忆的道士。并非不愿坦诚,而是“天神”二字,是我永不可言说的罪。
我说我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救的是你这个人,与你是谁、有过何种过往,都无干系。”
我笑而不语,觉得她比千年的神明更圣明,我心中却是一片苦海翻腾,两心相许,其余种种,身外之物不紧要。
而我被天罚暂时剥夺的神力,此刻我已不想讨回。我不愿变回金甲武士的神格形态,只愿意永远做她的白衣小道君。
只是,这偷来的片刻欢愉,终究是镜花水月。
02情劫
山中五百年,我看惯了草木枯荣,却没看懂过人心。
那点如水中泡影的安宁,连半载都未撑过,就被玉都城的铁蹄踏了个粉碎。
宇文铠,那个凡人太守,带着他那群比我山中恶狼还凶的兵,踏进了虺州。
他们的旌旗,绣着吃人的饕餮。
他们说,是来征税。可笑,不过是屠戮洗劫的借口。
黑色的铁蹄踏平了田地,碾碎了村庄。马蹄下,是焦黑的土地和残破的墙。宇文鸢曾庇护的炊烟,变成了冲天的火光。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哀嚎,混着浓烟和血腥气,冲破了我那五百年的心墙。那般惨状,比天灾更甚。我这看惯了生死的神明,心口竟像被那孩子某声哀嚎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