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雾引子
七月半那晚上啊,鄱阳湖的雾邪乎得厉害,裹着股腐草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凉飕飕的。月亮跟泡过的银箔似的,灰蒙蒙悬在天上,底下湖面却泛着怪白 —— 不是水反光,是湖底冒上来的白汽,一缕缕顺着月光爬,粘乎乎裹着鱼虾味,把整个湖岸都罩严实了。远处芦苇荡
里,不知谁家水鸟叫了声,刚出口就被雾吞了,只剩半截呜咽飘着,听着心里发毛。
阿禾蹲在自家伞棚门口,手里端个豁口粗瓷碗,剩的螺蛳粉汤还冒热气,红油漂在上面,被夜风一吹,漾开细星星的光。她手腕往下一沉,滚烫的汤顺着门槛就浇下去了,“滋啦” 一声,辣气混着水汽往上冲,呛得她咳了两声。“辣气冲阴,野鬼不挨。” 她轻声念,念这话时,指尖还蹭了蹭裤脚那片蓝布 —— 是娘织的,边角磨得发白,还沾着去年做伞蹭的桐油,摸着手感暖乎乎的。
伞棚里堆着半打没做完的油纸伞,竹骨在雾里泛冷光。阿禾起身想把伞挪进屋,手指刚碰到最上面那把的伞骨,就摸着个硬东西 —— 是藏在伞骨缝里的小荷包,绣着半条歪歪扭扭的龙,针脚里还缠着几根娘的灰发。这荷包是娘走那年塞给她的,当时娘攥着她的手,眼神特认真:“将来见着红伞花轿,再把它拆开,别早了。”
阿禾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挑开荷包系带,掉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纸,纸边都脆了,一碰就掉渣。她借着月光展开,娘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阿禾,要是有鱼头人来找你,记着三件事 —— 龙宫那身水锈甲里,裹着好多沉魂;雷部伞得用你头发缠紧,再沾点舌尖血;你爹签的那破契,娘在上面按了指印。” 最后还画了片金鳞,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逆鳞,咬它!”
还没等她琢磨透,远处湖面 “咕咚” 一声,跟扔了块大石头似的,闷得慌。她猛地抬头,就见雾里慢慢浮起顶花轿 —— 红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的黑木头,轿帘边角挂的铜铃锈成绿的,连个响都没有。轿帘像被风吹似的掀开,里头没新人,就竖着把红油纸伞,伞上画个女人,梳着双环髻,穿水红袄,嘴角那颗痣比娘的还大,在雾里瞅着,竟像在慢慢笑。
“阿禾!别瞅!” 屋里突然喊了声,接着 “啪” 的一响。阿禾回头,就见爹攥着门闩站在门口,脸白得跟刚扎好的纸人似的,门闩在他手里断成两截,木屑掉在地上。他嗓子像卡了鱼刺,半天挤出句:“该来的,还是来了。” 爹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竹屑,盯着湖面的花轿,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像是在跟啥东西较劲。
阿禾赶紧把黄纸叠好塞回荷包,攥在手里,手心都出汗了 —— 娘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娘从没跟她提过龙宫,更没说爹签了啥契。她想问,可瞅着爹那惨白的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把荷包往贴身处塞了塞,指尖还能摸着娘留的那几根灰发,心里踏实点。
(二)爹的往事
那天夜里,爹坐在炕沿上,就着盏油灯跟阿禾说话。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爹眼角的泪,也映着他手背上的老茧 —— 那是当年扎纸人、后来做伞磨出来的,硬得跟老树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