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来是她的日记。

1987年3月12日:他说厂里要裁人,夜里翻来覆去地叹气。我把攒的钱塞他枕头下,假装是买菜剩下的。其实我知道,他舍不得这巷子,舍不得那棵老槐树。

1987年5月2日:今天他在火车站蹲了整夜,我躲在巷口的路灯下等。天快亮时看见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一步步朝回走,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我赶紧跑回家,把灶上温着的粥再热一遍。

老陈的手指抚过纸面,墨迹洇透了纸背,像当年她悄悄抹过的泪。日记里没提过寄信的事,只在最后一页夹着张撕下来的日历,1990年11月7日,用红笔圈了圈,旁边写着:“邮筒好像松了,风一吹就响,像有人在敲门。”

那天正是她走的日子。急性阑尾炎,送医院时已经晚了。老陈记得自己抱着她冰冷的手在太平间门口坐了整夜,直到天亮才发现,棉袄口袋里还揣着给她买的糖葫芦,糖壳化了,黏在布面上,像块暗红的疤。

雪停后,老陈搬了把梯子架在邮筒旁。他想看看这铁皮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三十年了,那咔嗒声总在梦里钻出来,带着槐花香,带着晒被子的阳光味。

邮筒内部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塞着个褪色的布包。解开绳结,滚出来几封信,收信人都是“十年后的陈建国”,却没一封寄出去。信里写着“巷口张婶的孙子满月,记得随份子”,写着“来年春天槐花开时,把藤椅搬到院里晒晒太阳”,最后一封的字迹格外用力:“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吃饭,别总啃干馒头。”

布包最底下,是枚小小的铜钥匙,挂着个槐树叶子形状的吊坠。老陈认得,这是后院储藏室的钥匙,他以为早就丢了。

储藏室积了半尺厚的灰,蛛网在房梁上结得密密麻麻。角落里摆着个旧木架,上面放着个陶土花盆,里面的土早就干硬开裂,却在盆底,躺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是包花籽,旁边压着张纸条:“等你学会种花,我们就种满一院子。”

老陈蹲在地上,看着那包花籽,忽然想起那年春天,她总拉着他去郊外挖野菜,回来的路上采一把野菊,插在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他总笑她瞎折腾,她就踮起脚,往他嘴里塞颗刚摘的野草莓,酸得他龇牙咧嘴。

开春后,老陈把储藏室打扫干净,买了新的花土。他笨手笨脚地把花籽埋进花盆,每天搬出去晒太阳,夜里再搬回来。有天清晨浇水时,看见土里冒出个嫩黄的芽,像只怯生生的小拳头。

那天傍晚,他又去邮筒前站了站。夕阳把邮筒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老槐树上,枝桠的影子落在他脸上,轻轻晃晃的。

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见隔壁的小姑娘举着幅画跑过来:“陈爷爷,我画了你和奶奶!”

画上是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开满花的树下,旁边画着个绿邮筒,邮筒顶上停着只小鸟,嘴里叼着封信。

老陈接过画,指尖有些发颤。小姑娘指着画里的花:“老师说这是槐花,奶奶说您最喜欢了。”

他抬头看向老槐树,新抽的枝芽在风里轻轻摇。原来有些信,从来不用寄出去,就像有些人,从来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