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就那样并排坐着,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客厅欣赏午后戏曲。姥姥手里甚至还抓着一把亮晶晶的瓜子,熟练地“咔吧”一声嗑开,瓜子皮轻飘飘地落在她膝盖上铺着的一张看不清字迹的旧报纸上。奶奶则端着一个边缘有些掉瓷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子,时不时凑到嘴边吹口气,小心地喝一口,空气中隐约弥漫开一股我童年记忆中最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茶香。
她们……在看我睡觉?还带着实时点评?
荒谬感、惊悚感,还有一种近乎亵渎的诡异感,像三股不同温度的绞索,瞬间缠绕住我这团无形的意识。我想尖叫,想质问,想揉揉我这不存在的“眼睛”看看是不是长期失眠和过度压力终于催生出了最离谱的幻觉。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被钉在半空中的、无比清醒的幽魂,被迫旁观这幕荒诞至极的“家庭影院”。
“唉,”奶奶放下搪瓷缸,缸底与沙发旁的小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磕哒”声。她叹了口气,目光却像被粘住一样,没离开床上那个翻腾的“我”,“小时候多机灵个孩子,背书快,嘴也甜,街坊邻居哪个不夸?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看看现在,活得……唉,活脱脱一部烂片,剧情拖沓,主角还浑浑噩噩,不上进。”
姥姥“噗”一声吐出一片瓜子皮,那皮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才落回报纸,她接茬道:“烂片也得追完呐,咱自家孩子主演的,含着泪也得看到大结局不是?再说了,你光看他睡觉有啥意思,跟看静物写生似的。重头戏,在白天呢。”
随着姥姥这句仿佛带着某种指令意味的话音落下,我惊恐地发现,卧室那面正对着床的、原本挂着一幅廉价复制品《星空》(梵高那幅,我图它便宜又能掩饰墙皮的一点脱落)的墙壁,突然起了变化。
那幅画像是被投入水中的油彩,开始模糊、扭曲、融化,绚烂的星空像眼泪一样流淌下来,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到刺眼的冷光。光芒迅速稳定下来,没有一丝闪烁,形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边缘与墙壁严丝合缝的荧幕,清晰度极高,纤毫毕现,甚至超越了4K。
荧幕上出现的,是我就职的那家小贸易公司的开放式办公室。时间是上午九十点钟,夏日灼热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斜斜地照在拥挤的格子间里,空气仿佛能看到浮尘飞舞。主角,依然是我。
屏幕里的我,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昨晚太累忘了熨),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站在部门经理王胖子那宽大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办公桌前。王胖子那张油腻的胖脸因愤怒而涨成猪肝色,唾沫横飞,虽然此刻这“直播”是无声的,但他那粗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以及屏幕里那个“我”那张涨红、屈辱、唯唯诺诺、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掉的脸,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那是我上个星期因为提交的报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错误(把78.5写成了75.8),被王胖子借题发挥,当众骂了足足半小时的场景。我记得当时汗水如何浸湿后背,指甲如何深深掐进掌心。
“啧啧,又挨呲儿了。”姥姥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某种习以为常的嫌弃,“这孩子,就是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死胖子是拿他撒昨天被老板训的邪火,可嘴上就像糊了浆糊,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就不能顶一句?哪怕摔个杯子扭头就走呢?看着真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