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头痛得像是被一柄钝斧劈开,又像是有一万只鼓手在脑髓里疯狂擂动。然而,与之形成诡异对比的是,我的“意识”本身,却轻飘飘的,无处着力,仿佛一团被吹散的蒲公英,悬浮在虚空中。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或者说,启动某种感知——因为我感觉不到眼皮的存在。视野(如果这漂浮的感知能称为视野的话)里,是一片熟悉的、带着细微裂纹的米白色天花板。我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熟悉到能数出裂纹的走向。

可下一秒,一种冰冷的、彻骨的诡异感便沿着不存在的脊柱窜了上来。

视角不对。太高了。

我不是躺在枕头上仰视天花板,而是……近乎俯视着它,以及整个房间。我试图“转头”,却感觉不到脖颈的转动,整个“我”就像一团被无形绳索拴在天花板角落里的雾气,或者一个失控的、漂浮在房间顶部的摄像头,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也重得无法挪动分毫。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核心。我拼命挣扎,想象着“坐起来”、“挥舞手臂”、“大喊”这些动作,但所有的神经冲动都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只有纯粹的、无助的“意识”在徒劳地翻滚,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飞虫。

然后,声音闯了进来。

不是通过耳膜,更像是直接在我思维的空腔里共振。是那种带着点沙哑,又有点戏谑的老太太的嗓音,异常耳熟,熟到让我这团意识都为之震颤。

“……瞅瞅,又翻身了,跟那煎锅上的烙饼似的,没个消停。我说什么来着,睡相随根儿,他妈小时候就这样,四仰八叉,能把炕上的笤帚都踹下去。”

另一个声音,相对温和些,但点评起来同样毫不留情:“可不是嘛,姐,你看他刚才咂摸嘴那样,喉结还一动一动的,准是梦里又遇见啥好吃的了,指不定是红烧肉还是炸带鱼。哎呦,这枕头都快给他拱到地上去了,这孩子,睡觉也不安生。”

是姥姥和奶奶!

我的“视线”——如果这漂浮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感知能算视线的话——艰难地、或者说,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暧昧夜光(路灯、广告牌、邻楼的灯火混合成的灰橙色光晕),我看见了。

在我的床上,那个我睡了快十年的、弹簧已经开始抗议的单人床上,一个身影正裹着那条浅蓝色格子被子,不安地蠕动着。那是我。李哲。三十岁,碌碌无为,此刻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确实是一副睡得像条离水的鱼,还是翻不了身的那种咸鱼的狼狈相。

而就在床边,那张我上个月才咬牙买回来的、号称能躺三个人的、米白色绒布小沙发上,坐着两个人。

两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出现在任何现实维度的人。

左边那个,盘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那件我熟悉到灵魂里的、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起毛的藏蓝色对襟褂子,是因肺病走了整整两年的姥姥。她的背微微佝偻着,但眼神依旧锐利。右边那个,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像秋天收割后的麦茬,套着那件印着淡紫色小花的薄棉袄,那是奶奶最家常的打扮,她是七年前那个冬天,睡着后再没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