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大校园里那条著名的樱花道,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林薇就站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羽绒服,鼻子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蓄满了星辰。
“陈迟!”她喊我,呵出的白气在空中短暂地停留,“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去环游世界好不好?先去敦煌看壁画,再去冰岛看极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毫无保留的憧憬。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像是被掏得空空的。我笑了,努力让嘴角扬起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好。”
那个“好”字,说得轻飘飘的,落在心里,却重如千钧。我知道,这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因为就在那天早晨,我已经用身上仅剩的全部积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买了一张第二天凌晨开往深圳的硬座火车票。室友的表哥在那边有个小电子厂,说需要能吃苦、脑子活的人,机会多。
穷。这个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少年时代每一个角落。
我的贫穷,不是衣衫上的补丁,而是骨子里的拮据,是食堂打饭时永远只要半份荤菜的算计,是看到同学穿着崭新球鞋时下意识缩回的脚,是每次收到家里汇款单时,那寥寥数字后面父母无声的叹息。它啃噬着我的自尊,让我在林薇清澈如溪水的爱意面前,自惭形秽。
她那么好,像一棵迎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热烈,明亮。
而我,是长在阴影里的苔藓,潮湿,阴冷。我拿什么去承诺她的未来?拿我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几枚硬币,还是拿那遥不可及、看似光辉实则虚无的“以后”?
那天在樱花树下,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只是笑着,点头,然后在她满足的笑容里,替她紧了紧围巾,说:“天冷,快回去吧。”
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我知道,我亲手把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推出了我的世界。
回到那个狭窄潮湿、挤了八个男生的宿舍,我翻出那张薄薄的车票,看了又看。那是一张单程票,通往一个未知的、但据说充满机会的世界。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硬币冰凉,上面国徽的轮廓硌着我的手心。这枚硬币,是昨天和林薇一起在小卖部买矿泉水时找零的,她随手塞给了我,笑着说:“给你留着,当个念想,下次请我喝更好的。”
我当时也笑了,笑她的孩子气。可现在,这枚硬币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我最终把它塞进了钱包最里层的夹缝里。仿佛塞进去的,不是一枚硬币,而是我刚刚亲手埋葬的爱情,和那个站在樱花树下、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女孩的笑脸。
去深圳的火车,咣当咣当地开了二十多个小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烟草的味道。我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从熟悉的江南水乡,变成陌生的丘陵山地,再到南国郁郁葱葱的蕉林。眼眶一直是干的,甚至没有一滴泪。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