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得了抑郁症,情绪总是在低谷里反复。
严重时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还会摔碎我送她的所有东西,说我假惺惺。
等情绪稍微平稳,她又会红着眼眶拉我的手,小声说“对不起,姐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压下心里的委屈,变着法儿哄她开心。
直到那天我递药给她,她一把挥开我的手,药片撒了一地,我却清楚听到她的心声:
“她是故意的,故意惹我,想我死,这样就不用拖累她。要是烦了、走了,她就开心了!”
……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叶子绿得刺眼。
可这光好像一点都照不进姐姐的房间。
也照不进她的心里。
我端着温水和药片,站在她紧闭的房门外。
深吸了一口气。
手举起又放下。
最后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姐,该吃药了。”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
我的心揪了一下。
又敲了敲,声音放得更柔:“姐,开开门,吃完药舒服点。”
还是没反应。
我叹了口气,把耳朵贴近门板。
似乎能听到里面极其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角落舔舐伤口。
我的心跟着那声音一抽一抽地疼。
自从姐姐虞霏鸢确诊抑郁症以来,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她把自己锁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
拒绝接触一切。
包括我。
我尝试着转动门把手。
没想到这次竟然没锁。
门开了一条缝。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她蜷缩在床角,被子凌乱地堆在一边。
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
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
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柜上。
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
“姐,起来把药吃了吧,吃了药会好受些。”
她猛地抬起头。
散乱的发丝间,那双曾经明亮鲜活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空洞又带着一丝警惕地瞪着我。
像看一个陌生人。
“出去。”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抗拒。
“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我没动,依旧耐心地劝着:“就吃一次,好不好?医生说了,不能断……”
“我说了我不吃!”
她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一挥手。
床头柜上的水杯被扫落在地。
“啪”地一声脆响。
玻璃碎片和清水溅了一地。
我的手僵在半空。
药片还紧紧捏在指间。
那冰凉的水渍好像溅到了我心里。
有点冷。
她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神里的敌意更重了。
“假惺惺!用不着你在这里装好人!”
“滚啊!”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我抿紧了嘴唇。
把心底那股翻涌的委屈硬生生压下去。
不能跟她计较。
她病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
我慢慢蹲下去,伸手去捡那些玻璃碎片。
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姐,你别激动,我这就收拾,等下再给你倒一杯……”
“别碰我的东西!”
她尖叫着,猛地从床上扑下来,不是冲向我,而是冲向书桌。
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音乐盒。
那是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曾经那么喜欢,天天都要打开听一听。
“砰——”
音乐盒被她狠狠摔在地上。
精致的外壳碎裂开来。
里面的机芯扭曲,再也唱不出那首温柔的《天空之城》了。
我的心跟着那声脆响猛地一缩。
接着是床头柜上的相框。
里面是我们姐妹俩去年在公园拍的合照。
笑得那么开心。
“咔嚓——”
玻璃四分五裂。
照片上我们的笑脸被割裂开。
她像疯了一样,摧毁着视线里所有我送给她的东西。
一样都不留下。
一边砸,一边用那种充满怨恨和绝望的眼神瞪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让她痛苦的根源。
我僵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
看着那些承载着我们美好回忆的礼物变成碎片。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眼泪无声地从她空洞的眼睛里涌出来。
过了好久好久。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我。
眼神里的疯狂和怨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懊悔和茫然。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角。
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哭腔。
“对不起……”
“淼淼……对不起……”
“姐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就是控制不住……我真的好难受……”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又惶恐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被她这破碎的道歉击碎了。
我蹲下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的,姐,没事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东西碎了没关系,我再给你买。”
“只要你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靠在我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
温热一片。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哄我睡觉那样。
一遍遍重复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真的会好吗?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妈妈整天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爸爸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抽烟抽得更凶了。
他们看姐姐的眼神,带着爱,带着心疼,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力。
而我。
虞淼。
成了家里唯一还能勉强靠近姐姐的人。
尽管每次靠近都可能迎来一场风暴。
但我还是坚持着。
每天准时提醒她吃药。
变着花样给她做她以前爱吃的菜。
虽然她大多时候看都不看一眼,或者吃一口就吐掉。
搜肠刮肚地给她讲外面发生的趣事,试图逗她开心。
虽然她经常毫无反应,或者烦躁地让我闭嘴。
我告诉自己,要坚持。
她是我姐姐。
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
她现在病了,我需要照顾她。
可是。
真的好累啊。
身体上的累是其次。
心累才最磨人。
那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动作就会引爆她的感觉。
那种付出所有关心却只换来冷漠和恶语相向的委屈。
那种看着最亲的人沉浸在痛苦里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缠住,快要喘不过气。
有时候深夜醒来,听着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啜泣声。
我也会忍不住掉眼泪。
觉得特别茫然,特别无助。
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一次都没有。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天气闷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姐姐的情绪似乎格外低落。
一整天都没出房门,也没怎么吃东西。
我端着水杯和药片,再次走进她的房间。
她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侧脸瘦削苍白得让人心疼。
我把水杯递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姐,吃药了。”
她像是被突然惊醒了一样,猛地转过头。
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药片。
那眼神让我心里莫名一紧。
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她突然抬手,狠狠一挥!
“啪!”
我根本没握紧的水杯被打飞出去。
砸在墙上,碎裂开来。
温水溅湿了墙壁和地板。
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像一个个小小的问号。
滚得到处都是。
我的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递出的姿势。
手腕被她打得有些发红,隐隐作痛。
我看着一地的狼藉,看着那些至关重要的药片。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委屈瞬间涌了上来。
几乎要冲破我的忍耐极限。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就在那一刻。
一个清晰无比、充满怨恨和绝望的声音,猛地撞进我的脑海!
那不是用耳朵听到的。
那声音直接在我意识深处炸开!
是姐姐的声音!
却又和她平时说话的语调完全不同。
充满了扭曲的猜忌和刺骨的冰冷!
“她是故意的!”
“故意来惹我!”
“想逼我死!”
“这样就不用再拖累她了!”
“我死了她就开心了!解脱了!”
“巴不得我早点死!”
“烦了!早就烦了!装不下去了!”
“走啊!怎么还不走!”
……
那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冻僵了我的血液。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姐姐。
她正喘着粗气,用那种我熟悉的、带着敌意和抗拒的眼神瞪着我。
嘴唇紧紧闭着。
根本没有动。
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可那个声音……
那个无比清晰、充满了恶毒揣测和怨恨的声音……
分明就是她的!
我听到了她的心声?
我竟然……听到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最可怕的想法?
她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付出……
在她眼里,竟然全是虚伪的表演?
是巴不得她早点死好解脱的算计?
这一刻。
我如遭雷击。
彻底愣住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
手脚冰凉。
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扭曲、崩塌。
只剩下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和脑海里那些疯狂回荡的、诛心的话语。
原来……
是这样。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她自己那句恶毒的心声在反复回荡。
“想我死……”
“拖累她……”
“她就开心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冒出滋滋的白烟。
疼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我看着她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
看着那双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怀疑。
原来在她心里,我竟是这样的形象。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被解读得如此不堪。
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几乎将我彻底淹没。
“你看什么看!”
姐姐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语气冲得像要杀人。
“还不快捡起来!愣着干什么!”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故意的是不是!”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
吐出伤人的字眼。
但这一次,我没有立刻低头去收拾残局。
我只是看着她。
试图从她那张写满痛苦和暴躁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我熟悉的痕迹。
那个会偷偷把糖留给我吃的姐姐。
那个在我被欺负时挺身而出的姐姐。
那个笑着说我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妹妹的姐姐。
去哪了?
是不是真的被这可怕的病彻底吞噬了?
还是说……这些可怕的念头,其实一直藏在她心底?
只是借着生病,终于说了出来?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各种念头疯狂撕扯着。
委屈,愤怒,伤心,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叫你捡起来听见没有!”
她见我不动,更加暴躁起来,抬脚就去踩滚落到地上的药片。
用力碾着。
好像碾碎的是我令人作呕的虚伪。
我猛地回过神。
不能刺激她。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
掩去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蹲下身,默默地去捡那些已经沾了灰尘和水渍的药片。
手指碰到被碾碎的白色粉末时,忍不住轻轻颤抖。
脑海里那个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响起。
带着讥讽和快意。
“看吧,就知道她会装可怜。”
“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做给谁看?”
“恶心!”
我的动作顿住了。
指尖冰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驳和质问。
我不能说。
我甚至无法解释我听到了什么。
这太荒谬了。
谁会相信我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他们只会觉得我也疯了。
或者觉得我在为自己开脱,在诬陷一个病人。
我只能沉默。
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心里。
默默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诛心的审判。
一颗,两颗……
我把捡起的药片小心地放在手心。
有些已经脏了,不能吃了。
需要重新拿新的。
这意味着一会儿还要再经历一次喂药的煎熬。
想到这里,我就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磨蹭什么!”
她不耐烦地催促,声音里充满了躁郁。
“看见你就烦!快点捡完滚出去!”
我加快了动作。
头垂得更低。
生怕她从我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生怕脑海里再响起那些让我窒息的声音。
终于把能捡的药片都捡起来了。
我站起身,不敢看她。
声音干涩地说:“有些不能吃了,我……我去重新拿。”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快步走出她的房间。
轻轻带上门。
隔绝了那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我才敢大口地喘息。
浑身都在发软,微微颤抖。
手心里的药片硌得生疼。
额头上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幕,那些话,还在脑海里疯狂上演。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淼淼?”
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担忧。
“怎么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摔了?”
我猛地回过神,慌忙擦了擦眼角。
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事,妈,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
我快步走向厨房,想去倒杯水冷静一下。
妈妈还是跟了过来。
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手心里狼狈的药片,她顿时明白了。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叹了口气,声音哽咽。
“又……又没吃?”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默默地把手心里脏了的药片扔进垃圾桶。
然后打开药盒,重新数出今天的剂量。
动作有些机械。
妈妈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这药不吃怎么能好……”
“天天这么闹,可怎么办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满是无奈和心疼。
我听着妈妈的哭声,看着手里白色的药片。
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
如果我的坚持和照顾,在她眼里只是盼她早死的算计。
那我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
我真的还能……坚持下去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负罪感。
虞淼,你怎么能这么想!
她是病人!
她说的那些不是真心的!是病情让她胡思乱想!
我不能跟她计较……
对,不能计较……
我拼命说服自己。
试图把脑海里那些可怕的声音驱逐出去。
可它们就像扎了根一样,盘踞不去。
反复提醒着我,姐姐内心深处最真实的黑暗。
“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姐她……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烦她?觉得我们是累赘?”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
“瞎说什么呢!她那是病的!糊涂了!”
“她心里肯定知道我们是为她好……”
妈妈的话斩钉截铁。
可我却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疲惫。
连妈妈,其实也在不确定了吧。
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我没再说什么。
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端着药。
再一次走向那个房间。
脚步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每靠近一步,心里的寒意就加深一分。
我突然很害怕。
害怕再次听到那些诛心的揣测。
害怕面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害怕我仅剩的坚持,会被彻底击垮。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久久没有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