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喝一点。”澹台霁点头。

三千楼的酒是甜的,甜得像被春天错放在秋天里。顾放喝了两巡,便把酒杯放下,听楼下边吹边打的唱:“江湖一半是雨,一半是你。”他笑着跟着哼两句,忽听楼外有风自东来,风里夹着细细的金铁之声,像千人同拔刀。楼里所有人的眼皮都轻轻一跳。澹台霁抬头:“来了。”

“谁?”有人问。

“不是谁,是契。”她把杯子搁下,“‘千秋契’来城里试笔。”她话音未落,楼外的风忽然像被人写了一笔停,停在九层酒楼的窗沿上。接着有一张纸,从风里慢慢抽出来,纸上字很小,却每一个都像刻在眼皮里:“江湖诸派,于此签名,诸事听令,违者逐。”

有人骂:“又来这玩意儿!”有人笑:“谁先签?”又有人沉住气:“别动,看看是谁拿笔。”

顾放拿起杯,轻轻晃,杯里星光颠倒。“拿笔的不会是江湖人。”他把杯放下,“江湖人写不了这么直的字。”

“那我们要怎么写?”澹台霁问。

“写歪点。”顾放站起,走到窗边,伸手把那张纸从风里抽进来,指尖一按,纸角起皱。他对着楼下的人群笑:“谁带了笔?”没人应,他便从怀里摸出一截炭,随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不签。”写完他把纸又推回风里,风接住纸,怔了怔,似乎没料到有人这么写。顷刻间城里所有街角的纸都抖了一抖,像被人戳笑了腰眼。

“你真是……”澹台霁看他,眼里有点光。

“我只是写我的字。”顾放摊手,“江湖不是一个字,是很多字,每个人的笔画都不一样。我写歪点,你写美点,他写狠点,凑起来才好看。”他话音落下,楼下忽然有人纵身上屋,身法轻,落瓦无声。那人面上系着白布,衣襟里插满短箫,像一丛竹。澹台霁握紧杯子:“燕南飞。”

“榜上第一。”有人低语。

燕南飞立在千钧一发的瓦脊上,低头向三千楼里看,目光里有风把雪磨成粉末的寒。他掀起白布一角,露出半张脸:“谁写了‘不签’?”

“我写的。”顾放举手。

“好。”燕南飞点头,“我也写了。”他把袖里掏出一张纸,那纸上同样是两个字,但写得又狠又美。顾放笑:“真好看。”

“可好看也要有人护。”燕南飞把纸抛进风里,转身掠去。楼里众人一片哗然,酒杯碰落,打碎在地上,每一片碎影里似乎都映着一个将起未起的风头。顾放靠着窗,看着那些纸在风里远去,像鱼在河里游。他忽然对澹台霁道:“明日我去北城外的雷峰。”

“去干什么?”澹台霁问。

“给雷磕个头。”顾放说,“我想请它醒一醒。”

“不是说醒了会哭?”她挑眉。

“我替它擦眼泪。”顾放笑,笑得很真。

雷峰并不高,山路枯草多。顾放上山的时候带了一壶酒,壶口用布塞着,塞得很紧。他在山顶坐下,等风。他喜欢等风,等风的时候人很像。日头缓缓往山背后滚,滚得像个过分圆满的糕。风终于来了,先小,后大。顾放把壶塞拔开,对着风倒酒。酒花四溅,被风带走,一点不剩。他对着山脊道:“醒醒,看我一眼。”

旧剑在背上轻轻颤了一颤,像梦里有人叫它小名。顾放把剑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猫。他低声道:“我不把你装进杯子里,我让你在天上跑一跑。”剑鞘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嗯”。他起身,右脚踏前,左手按鞘,右手握空。风忽然从各处涌来,像许多条看不见的蛇,一齐往他脚下盘。顾放低喝:“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