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薄暮沉在水面上,风把落日裁成细碎的金红,顺着浮玉渡的桅杆流下来,像谁在天边挂了一条旧绸。顾放倚在船尾,鞋底踩着湿木,手里只拎着一只空葫芦。他把葫芦举高对着天光看,笑道:“江湖最好的酒,是吹来的风。”说完把葫芦扣回腰间,倒也不失为一副潇洒模样。

船头那伙蒙面的,正把一只木箱撬开,箱里躺着一柄旧剑。旧得过分,剑鞘上漆剥落成斑驳的鱼鳞。一人把剑抛在手心,嘿笑道:“这种破烂也舍得装箱?辽西口来的商队真会糊弄。”他话音刚落,就见顾放从船尾慢吞吞走来,像在跳着没拍子的曲儿。他看了看那柄剑,又看了看几人的蒙面巾,忽然对江风作了个拱手:“都别动。”

“你谁?”有人问。

顾放认真想了想:“江湖闲人,偶尔不闲。”

为首的那人把匕首往掌心一拍,出“啪”的一声,讥笑:“不闲就下去吧。”他话里“下去”的意思很明白——下水。三根短矛同时朝顾放胸腹钻来。顾放没有后退,也没拔剑,因为他没有带剑。他只是把葫芦往空中一抛,手掌两合,拢出一线清响。清响像风里被撩开的一缕细雷,咔在三根矛尖上,三人腕骨一酸,短矛反弹,叮叮当当地砸在甲板上。空中的葫芦正好落回他掌心,他接住,像接一粒枣核。

“风雷手?”为首那人变了脸色。

“风雷手算什么。”顾放低低道,“不过是江湖上吹过的一点响。”他一脚点翻甲板边的缆绳,缆绳带起木桩,木桩带倒那人小腿,余下几人慌里慌张。顾放不乘胜,他俯身捡起那柄旧剑,拇指在剑鞘口一推,寒意像一池夜色,悄无声息地爬满甲板。

有人倒吸凉气:“是——”

顾放“嘘”了一声,把剑又按回去:“别说名字,名字一叫,就有恩怨。”他把剑抱在臂弯,拍了拍木箱:“既然是你们想拿走的,我偏拿不走。江湖嘛,最讲反骨。”他笑得漫不经心,转身要走,临到舷边忽又停住脚,回首道:“不过你们下水的事,我想想还是算了。风凉,别感冒。”

说完他一个跨步上了岸,岸上柳条擦过他发梢,落出几滴清声。船上那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再追——方才那一拍的清响里,夹的可不只是好听。有人咬牙道:“是江无酒的手门。”也有人沉声道:“那柄旧剑,似是‘落星湖’里封过雷的。”

顾放把葫芦往唇边一碰,沾了点风的味儿。柳影斑驳,他把旧剑背上,走进夜色里,仿佛走进一张无边的纸,准备随手写几笔,横竖写歪了也不改。

他本不姓顾。据说他小时候在南岭脚下捡来的时候,随手抱他的那位醉道人问他:“你从哪儿来?”小孩儿答不上,摇头。醉道人又问:“那你打算往哪儿去?”小孩儿仍是摇头。醉道人哈哈大笑:“不知来处,不问去处,世间最好的人。”他把葫芦塞到小孩儿怀里:“既然你握的是葫芦,就姓顾吧。顾,就是顾不得。”

醉道人名叫江无酒,江湖上谁提他,笑里都带三分头疼。那人不守门不立派,四海为馆,云水为徒。顾放跟着他走了十来年,学得不多不少:一手风雷,三式剑意,一点不肯规矩的性子。江无酒说:“规矩是好东西,用来束别人别太好,用来自束就太可怜。你要走江湖,先要把绑在自己脚踝的绳子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