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假里过了腊八节,家家开始了一项大活动,那就是“淘米”。

这不同于平时做饭的淘米,是蒸粘干粮,粘干粮包括粘豆包和粘糕。这项大活动父亲积极参与。

他和老姥爷早早就讨论过今年的糜子粘性大小,需要按多大比例配苞米面。苞米面多就“笨”了,苞米面少了,豆包太粘不成型。总之需要比例正好。

这些研究好后就开始淘米了。大姐从老姥家借来大号的淘米篓,把淘洗过的苞米碴装在篓里控水,同样的方法再控大黄米的水,控好水后几家一起到龙凤屯磨米房排队磨米。往往到半夜才磨完回来。

到家后一刻不停连夜发面。父亲把一个黑色的陶土大盆抬到炕头,把苞米面倒进盆里,大姐在蒸汽腾腾的锅里用饭盆端来水,倒进大盆里,这叫烫面。

烫好苞米面后把黄米面再倒进去。接下来就是揣面了。父亲脱掉棉袄,把衣袖高高挽起,跪在大盆边,把两只胳膊揣进面里用拳头杵,随着胳膊拔出来再揣进去,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小云心想:“爸爸怪会玩的呢”,她想笑但不敢。总要半个来小时才能把面揉均匀。父亲用手掌把面团拍平了,盖上盖子,蒙上棉被。这盆面就在炕头睡大觉了。

第二天早晨也不惊动它,让它酝酿发酵。发面期间大姐和二姐开始烀豆。这些做豆馅的豆子都是自家园子里种的。饱满新鲜的紫芸豆在锅里煮熟后膨胀了一倍。

父亲又出场了,他和哥哥轮班用豆杵子把豆子捣成泥,这个豆杵子又是借别人家的。淘米家什只有几家有,在淘米期间全屯轮流用。

主人都很慷慨的。当大姐去借时,主人常常会说:“哎呀,让秀英你二姨拿去了”。大姐到秀英二姨家问,秀英二姨说:“在你六姥家呢,你快去,应该还在”。

大姐会连续跑好几家才终于拎着豆杵子回来了。她家用完了豆杵子赶紧刷干净了,没等归还有人又借上门了。这期间没有任何一家表示不高兴,那会被议论不懂事。淘米这么大的事,借工具不丢人。

豆馅淘出锅装在大盆里端到炕上。小云就逃不掉干活了。她和大姐二姐围在盆边攥豆馅,每个人伸出两只手,挖一团豆馅在两个手心中攥成实心球。她们的手边还有个盆装攥好的豆馅,大姐的速度是小云的三四倍。她放进盆里的馅团又匀又圆,小云的馅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有的扁,二姐的成绩属于中等。

妹妹纯属混着玩儿的,看准了空隙钻进来挖一把豆馅撤到身后塞进嘴里,她的脸蛋儿和嘴巴上就粘着点点馅儿末。姐姐们也不去管她。

她们正攥着时,前院老姨来了,她站在炕沿边看了一会儿就洗了手过来帮忙,她的手指灵巧地转动着,一个个小球从她手心蹦出来,她乐呵呵地说:“我家攥完了,正等面呢”。

小云家也等面呢,这面发不透就废了,发大劲儿了又酸又臭也废了。豆馅儿攥好了,前院老姨回去了。

下午时分父亲果断地说:“差不多了”。

他亲自揭下棉被,小心地拿掉盖子,一股酸味飘出来。父亲和大姐都伸着鼻子仔细地研判着酸味的强度,大姐从底部挖出一团面闻了闻,露出满意的微笑:“成功了”。

她拉开架势,盘腿坐在大盆边,身旁一盆豆馅一张帘子,她开始了包豆包。帘子上很快就排出一列均匀光滑的豆包来。当帘子满了时,被端进厨房转圈摆在锅里的帘子上,盖上锅盖,灶坑里加足火力烧起来。

厨房里弥漫着白色蒸汽,呼吸里都是微酸的小水珠。终于把锅盖“忽的”揭开,白雾滕然冲出,散去后一锅黄澄澄的豆包熟了。

父亲用小木头板沾水起豆包。把豆包底部朝上摆在高粱杆扎的帘子上,端到外面冻起来。

那几天每家院里都在凉豆包。在枯瑟寒冷的腊月,土屋外一帘帘黄豆包冒着热气,然后渐渐冷冻,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父亲起出第一锅豆包时,把不小心弄破的都装在碗里,端进屋一边吃一边分析情况,他咀嚼时腮帮的挂钩嘎嘎直响,越响越表明他吃得津津有味。

冻透的豆包装进小缸里,这是粗粮细作成的美食。家家都做,如果谁家没做会被议论说:“那也不是过日子人家啊,连豆包都不蒸”。意思除了穷更是懒,这样的人家娶媳妇儿都费劲,名声不好。

小云家蒸豆包是父亲撑起家庭的信心,是给孩子们生活的改善,她们长年累月吃大饼子,年底吃上豆包是难得的美味。

蒸完豆包父亲又洒了一锅年糕,怎么洒的小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年糕切成片后,一端粘着红色大豆,吃上去比豆包黏,稍微凉一些更好吃。

父亲又开始做一种美食。他把炒熟的黄豆用玻璃瓶子碾碎,反复地碾,最后变成又香又细的粉末。他又把变凉的粘窝头用擀面杖碾成薄饼,像一轮金黄的小太阳,他把豆面均匀地洒在饼上,饼的两面都洒豆面。把沾豆面的薄饼卷成筒儿,切段。

他做这些时小云和妹妹迫不及待地等在旁边,一会儿帮着捡回溜远的黄豆,一会儿伸指尖沾点豆面。

父亲得意地招呼孩子们:“看看这是啥好吃的?快来啊”。五个馋虫围过来。

父亲满手粘着豆面看着孩子们吃,笑吟吟地问:“好吃吗”?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太好吃啦!它叫什么名儿”?

父亲也拿过一块吃,他一边咂着嘴响亮地嚼着一边给孩子们讲:“咱们屯把这叫豆面卷子,天津叫驴打滚儿,咱家就叫驴打豆面滚儿吧,哈哈”。

这个名字太有趣了,和驴扯上了关系。妹妹手里攥一块“驴打滚儿”哈哈大笑着在炕上打起滚,一遍遍重复着“驴打滚儿,驴打滚儿”。

父亲的眼角堆起一层褶儿,褶儿里是笑弯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