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姥爷含糊不清的话语里总能带来消息,他告诉父亲,在生产队院里漏粉那个屋现在成了豆腐坊。

一天,父亲给了大姐几毛钱让大姐买豆腐去。大姐带着小云去的。豆腐房很暖和,潮湿温热的空气中飘着黄豆研磨出的腥味,还有豆腐煮熟的焦糊味,靠墙一口大锅在煮着什么,冒出白色的蒸汽。地中间一个大桶,大桶上还是一口锅,锅里白白的膏状东西飘出一股特殊的味道,这就是豆腐吗?

小云扒着锅沿儿踮起脚尖往锅里看。脚底下是很热的灰,她感觉脚尖越来越热,还挺舒服的就没在意。当大姐用小盆装了几块豆腐喊她回去时,她才离开大桶。她想跺跺脚上的灰,低头一看突然惊呆了。

她的棉鞋尖没了!右脚整个前部变成个窟窿,紫红条绒的前尖和棉花统统烧光了,只剩下里子一层布。这是母亲给她做的那双棉鞋。

她蹲在地上看着鞋尖伤心地哭了。大姐也惊呆了,站着看了很久。然后两人无言地往回走。买豆腐的好心情全没了。因为这双棉鞋意义不同寻常。

回到家,大姐立刻翻找起来,最后只翻到一块黑条绒,她小心地包裹一点棉花把鞋尖堵上了。鞋子变得很丑。

小云懊悔自己大意,当初脚下感觉热乎乎时,就是火星在吞噬她的棉鞋,她怎么没躲开呢?那就能避免了呀?哎,母亲做的棉鞋就这样毁了。她无比心疼。

老姥爷依然来喝茶,这老头来她家喝茶还有个好处是父亲有人陪说话,父亲就不会盯着孩子们都在干嘛。小云可以溜出家门玩。

冬日黄昏很静,梨园那些树悄然默立着,树下皑皑积雪偶有一行狗蹄印,像踩上去的浅浅梅花。夕阳在梨园西边把最后一缕光芒照在雪地和树梢上,鲜艳的夕阳看上去很近,似乎跑几步就能够到,但真跑起来它又保持一个距离往后退。

村子西头地势低洼,铺满积雪的斜面房顶一座挨一座静默着。这些老房子和屋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一样老,反过来也可以说只有这些老屋才见证过主人年轻的模样。

这些老屋的后面围着很长的土墙,每两家的墙形成细长的通道,小云从屋顶和通道判断二姥家的位置。她来到一处高岗上,前面狭长的通道尽头那所草房子就是二姥家,二姥家前院是小葆子家。她需要叫小葆子爷爷为三姥爷。

小云父亲给她们讲过这个村的关系。都姓张,分三个大院,西院,幺院和东院。她母亲娘家属于东院。所以她姥家住村东头。这三个大院还没出五伏,但关系已经不太紧密了。

小云搞不清这么多关系。她母亲辈分最小,所以小云有各种姥,各种姥爷,各种舅和姨。为了区分他们,得加上定语,比如桂珠老姨,前院老姨,如果单说老姨那就是她们的亲老姨了。而带定语的只是称呼,没有亲情互动。

尤其那些姥爷,有的上了年纪,老态龙钟的样子,小云从来没和他们打过招呼。觉得叫他们“姥爷”自己就像电影里的奴才,而那些“姥爷”鼻子一哼,令她更反感。所以她从来不搭理他们。那些各种舅对她也是视而不见的。她也不理他们。在她眼里谁对她和蔼她就亲近谁。

二姥姥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决定到二姥姥家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屋里静悄悄的,北墙立着高大的柜子,上那种抽栓的铜锁。一铺整洁的大炕上坐着一位瘦小老人,面向窗户,正是二姥姥。

她不像多数老太太那样穿黑褂子,她穿件银灰色的布褂子,褂子洗得次数多了,变成了灰白。二姥姥盘腿端坐在炕里,褂子下摆整齐地盖住她的小脚。她的后脑勺梳个银白小髻。二姥姥干净慈祥,一点也不吓人。

小云爬上炕,凑到她面前,她脸色苍白细腻,额头溜光纹丝不乱。一只眼珠像玻璃球似的闪着蓝光。二姥姥转过头把火盆挪了挪,小云把手放在火盆热过的地方,冰凉的双手很快复苏了。

二姥姥在抽烟袋,细长的杆儿用手托着,烟嘴含在嘴里,伸出去的那端是个小勺,那就是烟袋锅。她闭紧嘴唇深吸一口,烟袋锅火星闪烁,她张嘴吐出烟雾,烟袋锅就暗了。这样一明一暗几次后,她捏撮烟丝按在烟袋锅上,烟丝在锅上滋滋冒起一缕青烟。

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好有趣。她趁二姥姥不备,偷偷地抓把烟丝扣在烟袋锅上,然后用手指肚把烟袋锅按严了,二姥姥吸了口烟,没通气,连续吸了几口,嘴唇使劲地吧嗒吧嗒直响,依然不通气。

她这才检查烟袋锅。发现了小云的小动作,就把烟袋杆儿抬高些,换了个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袋锅腾起缕缕烟雾,袅袅不绝地飘起来,小云追寻着深嗅,微辣的烟雾也飘进了她的鼻子里。

她愿意看二姥姥含着烟袋嘴说话的样子,话出来烟也急忙出来,说完她赶紧闭上嘴,烟雾就在她嘴边萦绕几圈后慢慢散去。 小云听不清二姥姥嘟噜啥。

好像是嗔怪她:“你这个孩子好淘气”。

二姥姥急促地说完赶紧抽烟,她的那只玻璃花的眼珠好像不悦,小云也不怕她,见烟袋锅离她远了,就坐起身拿起火盆里的拨火铲,轻轻地把热灰拨到一边,露出一片红光烤着她的脸,草木烟灰闻着很特别,苦涩清芬。

火盆边有个小笸箩,里面都是宝,小剪刀,火柴,烟丝儿,她一样样把玩,拿过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埋到火盆的灰里,火柴杆在灰里蓄势,突然“刺啦”着了,二姥姥吓了一跳,烟袋杆儿颤了一下。

她伸出干枯的手抓过火铲按住着火的地方,含着烟袋嘴儿又嘟囔几句,继续抽烟。窗户上的光彻底褪下去了,老屋浸在昏暗里,只有二姥姥的烟袋锅一明一暗,还有火盆偶尔蹦出火星,冲击出灰烬的味道。

西墙上檀色大挂钟“当”带着颤音响了一下,小云竖起耳朵随着它数了五下后,那个钟锤最后无声地摇摆着。小云下了地,退到门口,二姥姥坐着的背影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对着苍茫的窗户,在一铺大炕中间定格成一幅画。

小云跑出门,经过幽暗的梨园,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