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终于放寒假了。可以在屋里不出去挨冻,这叫猫冬。哥哥也从住宿学校回到家。父亲的脸上露出笑模样。父子俩常常半夜了还在唠嗑。

小云睡在哥哥和父亲之间,她的身旁是妹妹。父亲和哥哥的声音在她头上飞来飞去,她翻过身冲着哥哥,再翻身隔着妹妹冲着父亲,他们的交谈像是催眠曲,她深一阵浅一阵地酣睡。

一觉连着一觉,漫漫冬夜能睡十二个小时。大姐和二姐睡在里间屋,那个屋子没有炉子,但父亲为了能给她们点热量,让炉筒子经过里间屋然后和烟囱连接,炉筒子是几节组成的,像个大蟒横越整个大炕上空。

每一节的连接处总冒烟,还不知为什么总嘀嗒水,那种水像是腐蚀剂,嘀嗒到衣服上,一股怪味洗不掉。父亲在嘀嗒水的连接处悬挂一个空罐头瓶,讨厌的水就流进罐头瓶里了。这样那个大蟒就塌着腰身悬着几个瓶瓶罐罐趴在屋顶下,随时要摔下来的样子。

里间屋炕的西头横卧着一个黑漆家具,叫炕琴。是地主姥家传下来的。做工很精致。两头是带门的柜子,中间是一排小巧的抽屉,抽屉面画着梅兰,竹,菊等图案。抽屉下方是空的,用木板兜底。炕琴上面是个光滑的平面。被大姐用来放被子。那些小抽屉小云占用了几个,装糖纸和烟盒纸,还有杏核和嘎啦哈。

妹妹也在一个抽屉里放了糖纸。炕琴上还有个木头小箱子。上着手指肚那么大的锁头。这是哥哥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小人书。哥哥好久不看了,但他不让别人动。小云商量哥哥给她钥匙,哥哥不知在哪里拿出一把小钥匙。小云终于打开了那个小箱子。

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本本小人书。她把小人书翻了个底朝天,兴奋得不知看哪本,就从她最感兴趣的看起,第一天她就看了《苦妹子》《铁道游击队》《革命家庭》《周扒皮》。

她还看见一本五十年代的语文课本,纸页泛黄发霉。其中有个叙事长诗,讲的是一对恩爱夫妻因误会离散了,男子后悔了踏遍千山万水寻妻,七年后来到一个古老的村庄,正要问路,忽见一个可爱的胖娃娃在大树下玩耍,他“莲藕似的胳膊戴个手镯,那个手镯闪闪发光,他记得临别戴在妻子手上,和这个一模一样,他上前问那个男孩,你家在何方,男孩礼貌的回答:我家门前有条河,不让狠心人随便过”。

叙事诗是押韵的,读起来朗朗上口,小云一口气读了很多行,但最后一页丢失了。她又翻了一遍书箱,没找到丢失的那一页。她心里无限牵挂,那个男子找到他的妻子了吗?妻子原谅他了吗?她很恨地想:“不该原谅他。凡是伤害到自己的人都不原谅”。

这个寒假大多数时间,她都坐在炕琴边守着小人书看。当外面有狗叫时,她就放下小人书,踏拉着鞋出去。院门口站个男孩,手里拿个小包。是和她同龄的小葆子。每天固定这个时间来她家让父亲打针。也不知他怎么了,说是得打一个月。

小葆子长得比较白净,这点不像屯里黑黢黢的野小子们,尤其他言行里的那种干净显得鹤立鸡群,使得小云每次见到他都不由自主的收敛起自己的粗野。大哥喜欢葆子,每次葆子进屋,大哥见到了就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揽过他的脖子俯下头笑着问:“外面冷不冷”?小葆子就缩一下脖子红着脸腼腆地笑了。

葆子在另一个小学上学,大家都说他聪明好学。这样的人小云就暗暗和他较劲:“你学习好是现在好,我学习好是长久远的好”。

葆子每次来都惧怕大黄狗,大黄狗本来蹲在屋门口,见他老远就躲躲闪闪便更来劲,虚张声势冲小葆子咬,小云一开门它就冲出去大声地叫,很凶猛的样子。小葆子赶紧躲到树后,小云大声吆喝着大黄,跑上去搂过它的脖子,大黄用力地往外挣,小云拍一下它脑门,连声制止它:“别咬啦”。大黄不挣了,小葆子赶紧跑进屋。大黄瞪着他哼了几声。

当小云回屋时,父亲正在配药。她们村原来那个赤脚医生老头死了,就是误诊小贤大姐姐那个老头。后来就再没大夫。父亲会打针后,经常有人拿着药让父亲打。

但像小葆子这样连着打针还是头一个。他自觉地趴在炕沿儿上,自己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蛋。父亲用手指肚按按他的一块肌肉,像是在选择地方,然后用酒精棉球擦拭那里,当父亲抬起拿针的手时,小葆子把脸贴在手上,用手捂着脸。父亲把针扎进了他的肉里,他哎呦哎呦地叫几声后就“呵呵”起来,不像是哭倒像是笑。

父亲一边推药一边用手指钩几下他的肉,像是给他挠痒痒。针管里的药液推光了,父亲拔下了针头。用酒精棉按在针眼位置。小葆子还趴在炕沿儿上,他还在“呵呵”,这回听起来是笑了。笑自己终于结束了痛苦吗?父亲也笑了,帮他把裤子提好,夸他勇敢。

小葆子满脸通红,眼泪在眼圈里转,他戴上棉帽子开门就走。像是逃离这个令他遭罪的屋子。小云跟着他出去,她还得看住大黄。她搂住大黄的脖子,小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腿脚有些瘸,那是屁股还在疼吧。

到小云家固定来访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前院老姥爷。每天晚饭后他就晃悠悠来了。老姥爷快七十了,走着路就能睡着,越老越迷糊。他总是睡不醒挣不开眼睛的样子,坐在炕沿儿上和父亲正聊天,如果父亲连续说几句话,老姥爷都没反应时,他就是睡着了。他就那么坐着,垂着头睡了,很快发出鼾声。父亲就不吱声了。几分钟后老姥爷一激灵醒了,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笑了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姥爷接着“嗯,啊”地继续聊。

老姥爷愿意喝茶,他来小云家就是来喝茶的。父亲提前烧好一壶热水,老姥爷一进屋父亲就把白瓷茶壶摆在炕上,拿出那个绿色的茶叶筒倒出一把茉莉花茶,放进茶壶里,拿起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注满了茶壶,盖上茶壶盖子,热气就从茶壶嘴里冒出来,茶香也从壶嘴飘出来。

给老姥爷的茶杯也是固定的,不大的杯子玻璃很厚。老姥爷经常握着那个茶杯睡着了,茶杯掉地上,茶水洒了但杯子安然无恙。捡起来接着倒茶喝。老姥爷不怕烫,刚倒出来的茶水端起来凑在嘴边嘬,强大的吸力把茶水吸进他的嘴里,同时发出很响的声音,感觉他在品尝热茶给他的享受。

几杯茶给他提了神,他开始讲村里各种新闻,他的组词能力很差,絮絮叨叨中需要父亲归纳才能听清经过。但有的事,他一出口就能听出是什么事,信息量就够了。一天晚上老姥爷带来这个信息:队长撇啦蹄子下台了!是上面撤的职。

村里都是姓张的本家,曾经被瞎眼鬼欺负得噤若寒蝉,这回再也不怕他了,有人当面骂他,有人给他家柴禾垛点着了,烧溜光没人帮他们救火。

昨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们就搬走了。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村子,没想到有人在村头放了一挂鞭,他儿子坐在那车上不在乎地说:“还有人送行呢”。刚说完屁股一欠从车上摔下去了。灰溜溜地爬上车再不敢吱声了。他的兄弟二逼家也搬走了。

“给他们赶马车的是谁?你猜”。老姥爷抬头看着小云父亲口齿清楚地问,像是用一道题考验小学生。

父亲好奇地反问:"谁"?

老姥爷头一摆,不屑地说:“我那侄子,你的小舅子呗”。

原来帮撇啦蹄子搬家的是小云大舅。在整个屯子都等着看撇啦蹄子笑话而解恨时,她大舅挺身而出给他家赶马车。他这一举动令屯里人很吃惊,他成了屯里的叛徒,念及他向来傻乎乎的赤诚才勾淡些民愤,否则他都会被撵出去。

父亲搓着双手兴奋地在屋地来回走,她家头上的乌云终于散了。他沉浸在激动里,还没顾得上琢磨大舅众叛亲离这一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