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是一个特别的凌晨。小云似睡非睡,屋里很暖,很亮,屋地中央的炉子哔哔啵啵地燃烧着,炉筒子散发的热量烤着她的脸,她把胳膊伸到棉被外,又一伸就放在了炕沿儿外,胳膊被烤得暖呼呼的。

一阵阵热流烘着她,她还闻到一阵阵肉香,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在梦里那股肉香特别浓郁,香气清晰她甚至听见锅铲儿翻动炖肉的声音,窸窸窣窣怕惊醒谁似的。

她还听见了鞭炮声,在遥远的地方朦胧地响起,她还在睡。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响亮。她忽悠一下醒了。

她竟然看见电灯泡亮了。这个安装了一年的灯泡沉默了360天,竟然亮了,它正照亮着每个角落。炉子上发出咕噜咕噜地煮炖声。她忽的一翻身看见父亲正坐在炉子边,手里拿把锅铲儿,看着炉子上的小锅在出神。

小锅上盖着黑亮的盖子,正被里面的气流顶得起起落落。父亲的脸烤得红扑扑的。父亲在炖肉!睡梦中的肉香是真的!小云趴在被窝里,下巴颏放在两只手上。妹妹也醒了,扑棱下翻过身,也趴在枕头上看,父亲轻声说:“盖好被子,老闺女”。

妹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垂涎欲滴地问:“爸,你在炖肉啊?咱们要吃肉啊”?

父亲耐心地回答:“嗯,在炖肉,咱们吃肉,过年啦”。

这屋里从来没这么暖和,父亲也从来没这么愉悦,一会儿还有肉吃,她们一下就振奋了,过年是如此美好啊!

哥哥穿好衣服在柜盖上摸索着,他在找爆竹。里间屋的大姐和二姐穿得齐整整地走出来。二姐一开门就笑嘻嘻的。她俩到厨房闷饭,父亲的粮本攒了半年领回几斤大米,都用灶台锅闷了。

大姐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候,这和烙大饼子不一样,她不熟练,这么珍贵的大米可不能失手啊!

小云把被子叠了好几次才满意地摞在炕稍。窗外依然黑咕隆咚,鞭炮声急切时像暴雨扫荡,最后“忽通”一声炸雷结尾,瞬间寂静一秒,紧接着又一阵暴雨来袭。远处的响声连成片变成嘈嘈切切的天籁。全屯人都起来了,用鞭炮声报告起床顺序。

新年序幕在除夕早晨开启,所有人都挣着在新年里领先。突然窗前亮光一闪,一道光腾空而起,呼哨着随即在正上空炸裂,窗棂都咯吱一下。这是哥哥在放炮,小云蓦然一阵激动。她终于听到了自家的声音。

疾风骤雨似的鞭炮声渐渐安静下来,全屯人开始了又一程序:吃早饭!这顿早饭是真的早!明晃晃的电灯下小云一家围坐桌边。

饭桌中央一大碗油滋滋的红烧肉,飘着热气飘着香,每个人端起白喷喷的米饭,父亲看了一圈孩子们,愉快的说:“今天可劲吃,啥都够”。

小云端详着大米饭,饭粒果然比小米大,晶莹松软,她闻了闻,似乎有股水气扑鼻,这股水汽带着清香袅袅沁入鼻翼。

她吃了一小口,啊,柔韧甘甜,满口生津,不知不觉地就咽下去了。“同为米,大米饭为什么比高粱米饭,小米饭好吃呢?什么时候能天天吃大米饭就好啦!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小云琢磨这些就像是对大米饭举行的仪式。

吃完早饭,大姐和二姐继续忙碌。她们得准备两样食物,一样是中午大餐吃的,一样是上供用的。父亲忙啥呢?他在准备供奉。

他创造了一处“神龛”。就是把屋东北角桌面清理干净了,桌面当供桌,供桌墙上贴了张红纸,红纸上是他写的“三代宗亲”这几个字。

他从梨木柜子里掏出一个铜香炉,有小饭碗那么大,成“三足鼎立”状,乌涂涂地发黑。他把香炉装满了高粱米,香炉边摆一盒茉莉香。大姐进屋在供桌上摆了两摞馒头,恭敬地出去了;二姐进屋在供桌上摆了两盘白菜雕刻的花菜,恭敬地出去了。父亲一直在旁边监督似的盯着,最后他亲自摆放两双筷子。贡品就这些,虽然简朴但供奉人虔诚。

小云轮不到摆供桌,远远地观望着。父亲走到母亲相片前爬上板凳小心地摘下相片,用手掌拂去玻璃上的灰尘,走到供桌前恭敬地把相片靠在“三代宗亲”下端。他抽出三支香点燃,比齐插进香炉里的高粱米里。

他退回到炕沿儿边,看着小云和妹妹郑重嘱咐:“不可以拿供桌上面的香出去放爆竹,从现在开始,说话要注意,不能大声吵嚷,不能骂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比平时和蔼像是以身作则。小姐俩频频点头答应。

小云窃喜:“哈哈,爸不能随便骂我了,他也怕啦”!父亲怕的东西虽看不见,但似乎在她家确实存在着。想到这里小云肃然起敬,每经过“神龛”谨小慎微,她甚至没敢认真地看过红纸上到底还写了什么。

屯里开饭的“礼炮”又开始响了,中午大餐时间到了。大姐和二姐忙碌出啥佳肴来了?不一会就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桌中间一盘小鸡炖蘑菇,小鸡是自家养大的,蘑菇是父亲在杨树林采的。小鸡炖蘑菇这是主菜,是过年的标配。其余的菜就随便了,但大姐准备得很精心,有一盘肉丝炒酸菜,酸菜被大姐切的极细,用淀粉勾芡后黏糊糊的,这菜最开胃;有一盘炒白菜片,平时翻来覆去吃够了的白菜有肉片来炒,白绿相间中竟然变身那么爽口;最后一道菜是炝拌白菜丝,搭配海带丝和辣椒油蒜末炝拌,这些寻常食材经大姐的巧手打造出不寻常的味道。

父亲早就烫好了他那个小白瓷酒壶,把倒扣在壶口的酒盅拿下来斟酒,那个酒盅是碗的形状,但只有鸡蛋黄那么大的容量,碗肚上印朵玫瑰花,和酒壶肚上那朵一模一样。

父亲端起他的酒盅,酒盅里清亮的液体散发出辛辣之味,他一饮而尽,放下酒盅,拿起筷子说:“今天谁爱吃啥都有,吃吧,孩子们”。

他的孩子们就开始吃了,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吃。父亲在酒精的刺激下,红光满面,他放下筷子,讲他的少爷岁月,他说:“过年了我还戴着旧皮帽,皮面儿裂开无数道小口子,我三爷看见我跑过来,一把抓过我的皮帽子摔到地上,气呼呼的说:‘吝啬鬼们,留钱生锈啊,不戴这破玩意儿’。说完他背着手走了,我捡起帽子掸掸灰又戴头上了,不戴冻脑瓜啊”。

孩子们都撑得东倒西歪,桌上除了鸡肉所剩无几,她们不急着收拾,听父亲讲那过去的故事,也要把这吃饱喝足的感觉延长。

年夜饭就是这满足感的延长。年夜饭主角是饺子,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饺子,父亲在屋门外的院里烧了一堆纸钱,屋门洞开着,以此迎接天堂里的亲人先祖回来团聚。

前院老姥家更隆重,院中央摆张供桌,贡品齐全,老姥爷三拜九叩。他双手合十抬头念念有词:“老爷老奶回家过年啊”。他的邻居有个丫头叫“老丑子”心直嘴快,不解地问老姥爷:“你是说老驴老马回家过年吗”?旁边的老姥赶紧把老丑子拽走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朝阳红彤彤地升起来,新的一年已在睡梦中走来了。从这一天开始小云她十一虚岁了!一只小狗要过本命年了!吃完饺子清闲了,也无聊起来。小云成了二姐的跟屁虫。二姐和前院老姨约上小波出去玩,她们一头扎进谁家就是一天,坐在炕上玩扑克。

她们玩的时候不带小云,小云百无聊赖地看看这家牌,看看那家牌。谁家牌气不好就驱赶她:“离我远点,碍事”。再不她们就摸墙念叨着:“摸摸墙上手大小王”;或者:“摸摸裤腰沿儿,上手来俩二”,这样叨咕着手真的就在裤腰摸一把。

她们没完没了地玩,小云觉得饿了,就跑回家去,掀开锅盖,锅心里温着一碗剩饺子,带着帘子压的细密痕迹,她拿出两个,盖好锅盖又跑出去找二姐。

她路过小娟家,她家院门敞开着,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对联,但院里静悄悄的,小娟不能出来玩了,她得哄小弟弟。她妈给她连续生了两个小弟弟,她经常背着一个领着一个,猫着腰,和小云说话时就先把小弟弟往上背背,腰挺直一些再开口。

小云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大院门,没想到小娟正好打开房屋门,她穿身崭新衣裳,衣服上似乎还散发着新花布的味道,可是她满脸不高兴,端着小簸箕往垃圾堆走,倒完垃圾转身就回院里了。没抬头看小云,小云也没喊她。

小云在大道上吃完了两个饺子,又一次打开那家屋门,见炕上空了,主人告诉她:“你姐她们走了,不知道去谁家了”。

小云又来到大道上,曾经人欢马嘶的大道空荡荡的,孩子们都躲进屋里玩室内游戏呢。学着大人那样子,借着过年的放松玩扑克。

而有的男人们正躲在某一家推牌九,偷偷摸摸地防着老婆防着上面抓赌。但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多数男人们在这个日子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年,在难得的清闲节日里,歪在炕上嗑着瓜子。

二姐被她跟踪丢了,她就找大姐去,先到老姥家试试,果然大姐正坐在炕沿儿上和老姥说话呢。老姥盘腿坐在炕上,前驱着上身,以舒服的姿势地坐着。她依然穿着那件黑布褂子,依然没变老的黑脸,她烤着火盆,火盆边放盘炒好的瓜子。

小云溜进了屋,没人注意她从哪里来,她在大姐身后的炕沿儿上坐下来,大姐她们的聊天她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冒,听不懂她们聊什么。

吸引她的是老姥家不同寻常的气氛,神秘诡异。那就是北墙边的供桌。老姥家北墙也贴东西了,不是红纸是张画,好像折叠的次数多了画面上满是细碎的折痕,画的最上端是一男一女,穿着古式衣袍,像是官员和诰命夫人似的端坐着。

他们宝蓝色的袍袖上磨出白色折痕,像是他们穿了几百年磨旧了一样。两人下面是一排排竖行文字,应该是一个个名字。小云不敢细看。

画的下面是供桌,她更感兴趣的是供桌上的陈列,都摆在一张黄旧的布上,那块布垂下两条带子。

供桌的右手边摆个斗,斗里装满了高粱米。供桌中间有一头“大象”,她研究后得出那是个猪肚做的。“大象”旁边有一碗小山似的肉,又薄又肥的白肉瀑布一样贴在小山上。也有两摞大馒头,其余的菜就看不清了,有十多种。

就像是一桌丰盛酒席宴请着上面那两个人。四双筷子静静地摆在那里,也有香炉,此时正香烟袅袅。她不敢走近细看,又忍不住要看,紧贴在大姐身后,一会儿溜一眼。

老姥家二姨和大姐同龄,小名二闺儿,小云她们习惯叫她前院二姨。二姨躺在老姥大腿边,像个小女孩似的偶尔撒下娇,老姥就伸出手推她脑袋,嗔怪她:“去一边躺着,别腻我,去去”。二姨的脑袋不但不躲还往老姥身上蹭。

大姐停下话题,小云痴痴地看着那对母女,大道上一声炮响,又到做饭的时候了吗?大姐领着小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