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母亲的一张相片放大了,这需要去镇上才能办到,不知他什么时候去的。
这张相片是母亲住院时拍的,她穿着那件白色体恤,齐肩短发掖在耳后,有点乱,但很美,母亲的笑容也很美,脸颊清瘦但精神很好,浅浅的笑意有些疲倦的在眉间嘴角漾开,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相片下方父亲端正地写着母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兰”字,和母亲多么相称啊!母亲似朵幽兰永远开在她们心中!
父亲把相片放进相框里,把玻璃擦拭得干净明亮,相框上方披条黑纱,黑纱中间结朵小花儿。相片挂在北墙靠左的位置,那个位置肃静庄严。母亲又陪伴着她们了。
八月末的一个清晨,玻璃窗上蒙层雾气,父亲用手指在雾气上一笔一画地写字,他告诉小云:“这就是你的名字”。
小云好奇地随着父亲的比划看完后,也在雾气上写了一遍。她写对了。她能写自己名字了,这令她爱上了她的名字。世上万物,她最愿意做一朵云,远离尘俗,高高地自由地流浪。
第二天早晨,她背起大姐背过的书包跟在父亲身后上学去了。从这天起,她再也不能自由自在的玩了。她心里有些小忧伤。
小娟也上学了,她去的是糖房小学。糖房小学在村外东北,是父亲母亲相识的地方,父亲从那里调出来在龙凤小学工作了。小云当然得去龙凤小学上学。
她跟在父亲身后从屯西头出了屯子。走三里地就会到。但她觉得路好长啊。二姐已经升入小学三年级,她和同伴小波早走了。
父亲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小云低着头看着父亲的脚后跟着走。大道两旁开满了苦菜花,像是给土路镶着花边。朝阳的光芒穿透杨树枝,变成缕缕光线射在花边上,花边有成片黄色的,白色的,淡紫色的,千万朵小花儿滴着昨夜清露,在沟渠边前赴后继地绽放。
小云走着走着就蹲下来,忍不住去摘小花,每种颜色她都摘一把,当她再抬头时,父亲走出很远了,他戴着发白的蓝帽子,穿着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甩着宽松的衣袖认真地走着。
她赶紧连跑带颠地追赶,气喘吁吁地又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竟然没发现她溜号。她手里攥着一大把各色小花儿。把花束在鼻下一挥,一股浓浓的苦涩一点不剩地全进了肺腑。
父亲领着她抄近道进了学校,操场上好多新生。学校操场不大,但很干净平坦。北面一排土房,南边一排土房,这两排房是教室。另外两边是农家院子,垒着很高的土墙把校园围得很紧致。整个校园都是土黄色的。学校三个方向都有豁口,自然成了校门。
父亲往北边那排教室走去,他进了东头的老师办公室。父亲进办公室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就不管她了。她只得走进那群新生中。
一年级两个班,她盲目地跟着一位老师进了一间教室,那位老师和父亲年龄相仿,但高大魁梧,四方大脸晒得红黑。他让每个学生查十个数,查完数的站成一排,轮到小云了,她一口气查到二十,老师频频打断她,她才停下来。
老师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充满了赞许。这位老师就是她的班主任范老师。她站在那排行列里看后面的学生查数,同时也浏览一遍她的同学们,有的女生穿的衣服很漂亮,有的女生聪明伶俐的样子,有的女生长得明媚皓齿美极了,还有的女生一看就是泼妇型的。
大多数人都顺利地查完了十个数,但有几个男生吭哧瘪肚抓耳挠腮,十个数都查不完整。
第二天小云就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年二班上课了。老师讲什么她没注意听,她最愿意听外面钟声敲响,那就是下课了,下课像放风似的大家都可以跑出去玩一会儿。她特意跑过去看那个钟,是挂在树上的一块铁轨,工友老头拿截铁棒往铁轨上连敲几下,铁对铁撞击出的声音很清脆悦耳带着嗡嗡的回音,这声音就成了上课铃,在它袅袅余音中,学生陆续回班级了,操场上又安静下来。
她是班级里年龄最小的一批,虚岁八岁。其他的人从九岁到十二岁的居多。有个女生14岁。是个降级生。大家很快给她取外号叫“邵豆包”。解释过来就是她姓邵,被鄙视为“降级包”的降级生。
邵豆包因为长得高大,坐在最后一排,她的颧骨很高,眼窝大而深陷,后脑勺扎两个刷子,她的腮帮和额头一片片狗皮癣,她努力地写作业,努力地要和大家玩,但总被嘲笑。她也不恼,使用整根铅笔认真地写字。那双粗糙的手是干家务的勋章,在光滑的纸上沙沙地挪动。
小云羡慕她有那么长的铅笔,铅笔的顶端还嵌块橡皮。而小云用的是铅笔头,短到握不住了,却还在用。
一天她正在上课,无意中一低头,见她脚前方躺着一大截铅笔。才使用掉三分之一,淡淡的橘红色,她左右瞅瞅,心想谁那么奢侈铅笔掉了都不知道。但没人关注那截铅笔,范老师在专注地讲数学。
她无心听课了,心思都在那截铅笔上。她伸出脚尖挪到铅笔前面,停住脚,她装作听课的样子,瞄了眼大家,没人注意她的动作,她把脚挪回来,铅笔在她脚底滚过来。她又停住了脚。
她的心狂跳不止,感觉老师窥见了她的诡计。她不敢观察有没有人注意她。那截铅笔在脚下像个炸弹令她进退不能。
她想放弃,但那还有三分之二的长度太诱惑人了。她豁出去了。低头把铅笔攥住了,坐直了身子。
这眩晕的几秒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她恢复过来时,那截铅笔是她的了。她放进了文具盒里。
她无比感激没人揪住她大喊:“你是个小偷”。而这份幸运也令她决定今后再也不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