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条不紊地嘱咐哥哥和大姐一些事情,小云听不懂。
母亲又亲眼看着父亲在一块红纸上写下孩子们的生日。父亲认真地执笔,母亲准确地说出每个孩子的出生日期。父亲写完把红纸贴在柜盖里侧。以后只要一开柜盖就能看到那张写着五兄妹生日的红纸。
五月一号那天,空气中又飘来泥土翻出的春的味道,窗前的海棠树孕育着花苞,午饭后的时间,父亲靠在炕墙上,母亲的精神难得地振作。
她嘱咐父亲说:“趁着天好栽土豆吧,要不就影响秋天吃了”。
父亲答应说:“明天就栽”。
过一会儿父亲打起了盹,母亲把大姐叫到跟前嘱咐她:“霞啊,妈走后就委屈你了,我把妹妹们交给你,你好好带妹妹们,不能让你爸给你们娶后妈,那样你们就遭罪了,有事找你大舅”,母亲歇了歇接着又虚弱地说:“你们该穿鲜艳衣裳就穿吧,别为我守孝穿得太素”。
大姐跪在炕沿下 泣不成声,她一遍遍地揉搓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冰凉,大姐要把她的手搓热,大姐摇着头哀求母亲:“妈,你别说了,你不会死,我们不让你死”。
母亲的泪流在枕上。她心疼地看着才14岁的大女儿,无声地流泪。
5月2号那天下午,母亲开始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她的身边围着老姨,哥哥,大姐,二姐,父亲坐在窗台上用手掌擦泪。小云坐在门槛上研磨。咯吱咯吱的声音惹来父亲,他跳下地要揍她,她还委屈地要哭,老姨把父亲拽回屋。
小云站在院里,透过窗户她看见人们把母亲挡住了,她看不见母亲,只看见人们手忙脚乱,老姨把妹妹拎到母亲身边,说:“看妈妈最后一眼”,妹妹往外挣脱,老姨掐了把她的大腿,妹妹哇地哭出来,大姐也突然大哭。然后二姐也哭。那哭声是人间最悲恸的无助。
她们的母亲走了!
母亲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三十九岁,她留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孩子们的哭声和她的牵挂也阻挡不住疾病的残酷,白血病把她和孩子们永世分开了。
门口很快抬来一口红色棺椁,母亲被放进那里去。小云想到那条红色和黄色的褥子,母亲铺的就是那条吧!
老姨给每个孩子头上缠条又细又长的白布,从额头勒到脑后,在脑后打个结,两条长长的飘带在身后垂到脚跟。她们在给母亲戴孝。屋里屋外的人都带块白布,眼前白茫茫飘来飘去。
老姨让小云到鸡窝捡鸡蛋,她用余光看见小娟她们趴在墙头上往院里看。她憎恨小娟把这一切当热闹看。
晚上院里亮起电灯,小云嘟囔那条白布把她的辫子弄乱了,就嘟囔着让老姨给她梳头,老姨耐心地解散她的头发,给她重新编了小辫,她摸了摸还是不满意,心想老姨怎么梳不好头发了呢。哥哥瞪着她,她不言语了。老姨给她重新戴好孝布。后来她睡着了。
夜里落了阵雨,第二天清早雨停了。院里的人多了起来,都是最亲近的亲戚。二姨一进屯口就开始哭嚎,她穿双靴子裤腿上粘着泥点,一路哭着进了院子,她的哭声里夹杂着懊悔:“我看没事就回趟家,你就走了不让我看一眼啊”。
小云麻木地跟着做一些仪式,哥哥站在板凳上向西南摇着一根挂满白幡的木杆,然后狠劲地摔碎一个瓦盆,他泪水滔滔,哭喊着说:“妈,给你指路了”。然后从凳子上摔下来。
静静地安放了一夜的棺椁抬起来,慢慢地向院门外抬去,走进了梨园,他们要把母亲送到梨园西北角,那是母亲长眠的地方。
二姨在地上打滚哭:“我的姐姐啊,我再也看不见我的姐姐了啊”。
大姐扑在地上爬着哭嚎:“妈!妈呀”。小云,二姐和妹妹手拉手惊恐地跟在后面。送别母亲的只有她的儿女和姐妹兄弟,她们家阶级成分不好,很多人不敢靠近。
清冷的早晨梨花上的昨夜雨水嘀嗒不休,梨花也在垂泪,在哭泣,棺椁越走越远,抬向梨园深处,四姐妹被阻止不让往前走了,哥哥跟着送母亲。大姐傻了一样跪坐着,三个妹妹站在梨园中央茫然地看着母亲远去的方向。
老姨领着她们往回来。再走进小院,静悄悄的,再走进屋子,炕上空荡荡的,母亲不在了!
不像每次看病还能回来,这一次,母亲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家的太阳落了,她累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从此永不再升起,家黑了,冷了。
五月三号的黎明照常来临,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然而小云家的世界却不是了。大姐把前一天吃剩的饭菜,也就是高粱米饭和大豆腐热了热,全家人默默地吃了一顿早饭。小云感觉那饭里都是纸灰味。
父亲一声不响,开始了忙碌,他用高粱杆扎小房子,小桌子,然后在炕上铺开白纸,在白纸上画鲜艳的桃子,花朵,把画纸糊在那些小房子上,屋里很快堆满了他做的东西。
他聚精会神地做着。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事上,平静沉默。
一天早晨他对孩子们说:“走,看你们妈妈去”。每个孩子拿件看母亲的礼物,往梨园西北角走去。
梨园很大,路程很长,在茂密荒凉的梨园西北边,一座新坟出现在一棵杏花下,母亲就长眠在这里!坟头插着弯成长方形的高粱杆儿,上面挂串用红布条穿的铜钱。
孩子们跪在坟前,她们又一次离母亲这么近,母亲能否听见孩子们的哭泣?在这时小云才清醒地意识到,她没有母亲了,她再也看不见母亲了。她这才泪流不止。
她后悔没告诉母亲:“妈,我最最喜欢你,我第一第一喜欢妈妈”。可是她没机会说了,母亲听不到了。
父亲把那些送给母亲的礼物点燃,火苗把它们烧成纸鸢,那个世界的母亲就能收到了!
父亲蹲在那里不动,任火苗薰燎。最后一缕灰烬被风吹散,她们空手往回走。
又把母亲留在那个幽暗的地方,她们回到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家。心也空了。
她们的童年结束了,从此后各自成长,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都要自己扛,未知的路要自己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