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母亲忙完了家里种土豆种园子的活计后,又进城了,这回是父亲陪她去的。

母亲嘱咐大姐晚上找老姥家三舅来做伴。晚上她和父亲果然没回来。并且连续三四个晚上没回来。

三舅像上班似的晚饭后过来,坐在炕稍那边的炕沿儿闷头抽烟,他二十出头,还没娶亲,长得很高大,但老实憨厚的样子像个腼腆的大孩子,他是母亲信任的堂弟。

三舅坐得靠近炕里,所以两条长腿在炕沿儿下悬着,他用纸卷烟丝时两条腿就悠闲地晃悠着。

家里有哥哥,大姐,二姐,小云还有三四岁的妹妹,最大的是哥哥仅15岁,这五个孩子挺不起房来的,但有善良厚道的三舅做伴,他们就不害怕了。

几天后母亲和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穿了件新的白色体恤衫,小云第一次见母亲穿新衣裳,新衣裳把母亲打扮得端庄淡雅。但她清瘦憔悴的面庞满是疲惫,回到家后经常躺着,有时支撑着下地干家务,被父亲严厉地劝阻了。

父亲出于关切声音很大:“大夫告诉你不能累着,快点养好病比啥都强。”

母亲就默默地回到炕上,眼圈红了。

她耐心地指导大姐做家务,靠炕墙坐着无限怜爱地看着大姐出来进去,做这做那。

村里和她要好的姐妹来看望她,她很精神地和来人聊天,来人走后她就更长时间地躺着。

小云从家里不同寻常的变化里终于知道,原来母亲病了。

母亲看病期间住在大姨姥家或老姨姥家,她和父亲每次从家里出发前都准备些礼物带着,抓一只正下蛋的母鸡,或者积攒的几十个鸡蛋带上。

母亲生病后,13岁的大姐俨然是家里的小主力,做饭喂鸡,拾掇屋里院里。

深秋时,母亲又去了一次城里,这一次住的时间挺长,父亲把家整个撇下了在医院照顾母亲,窗台上的花干枯了没人管理。

一天早晨,小云刚醒来,就听见厨房里哥哥和大姐在打架。

哥哥骂大姐:“麻土豆”,因为大姐皮肤粗糙。

大姐也不示弱地反击:“小明八字”。

小云站在炕上那块玻璃后看向厨房,大哥和大姐怒目而视要动手了,大姐手里攥根苞米杆,哥哥抄起了扁担,饭锅空空如也,灶坑前柴禾凌乱地散一地。

这时老姥爷进屋了。平时沉默寡言的老爷子发怒了。

嘴里骂道:“大人不在家,不寻思干点活还有心思打架?都这么不懂事”!

老爷子说着就要踢哥哥。哥哥不敢还嘴,溜了。大姐开始做饭,不停地用手掌擦眼泪。

冬天来了,落雪一场接一场,寒冷也越来越凛冽。从医院回来的母亲在炕上躺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屋里的炉子二十四小时都有火苗,所以屋里不太冷。母亲躺在炕稍,这是她执意选择的地方。

她说:“在炕头躺着太狼狈,家里落脚地方都没有了”。

那个总有火苗的炉子还有个功能是烤饼干。小云家的墙上挂个小布包,里面装些饼干,炉果等糕点。父亲有时拿出几块在炉盖上烤软了,烤热乎了,递到母亲手上,督促母亲吃。母亲实在吃不下,父亲就把糕点在温水里泡一下,用汤勺舀出来喂母亲吃。而母亲依然没胃口,父亲轻轻地放一边。他沉着脸看上去悲苦吓人。他对母亲说话声音不重了,轻柔地商量着说。

比如说:“咽不下?喝口水吧!啊?来,喝口水”。

母亲每天都得打针,这个任务是父亲完成。父亲操作得很熟练了,母亲躺在枕上默默地看他配药,看他举高了针管推出气泡,看他走向自己时,她就艰难的转身准备迎接那一针。

母亲的肌肉布满了针眼。父亲在热水盆里泡块毛巾,把手插进热腾腾的水里拧干毛巾,展平了叠成方块,敷在母亲红肿的地方。父亲最怕母亲流鼻血,而母亲经常流鼻血,父亲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止血后,母亲的脸色更苍白了,父亲像劫后余生一样坐在母亲身边。母亲盯着窗棂,父亲望着母亲。他们静默无言。

母亲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个坚强能干的母亲是怎么了?“妈妈啊,你快点好起来吧”!这是五个儿女共同的祈祷。

那个年代弄个苹果很不容易。一天上午,父亲给母亲削了一个小苹果,苹果皮削得很薄,在报纸上一片片卷起来。小云端着报纸走出屋门向垃圾堆走去。苹果皮儿清香的味道是她没闻过的。她忍不住用指尖敛起几片塞进嘴里。薄薄的苹果皮儿在嘴里一点不好吃。

临进屋前她赶紧咽下去了。她若无其事地进了屋,母亲微笑着逗她:“是不是吃苹果皮儿了”?

她纳闷母亲怎么猜得那么准?但她红着脸极力否:"没有啊"。母亲不笑了,不再说什么,示意小云过去,母亲 从枕边的杯子底下拿出橘子瓣那么大块苹果,放在小云手心,小云情不自禁地接过去,放进嘴里情不自禁地嚼了几下,情不自禁地咽进去了。

苹果肉真好吃。母亲默默地看着她吃完,什么也没说。转过目光出神地望着窗棂。

那个冬天的新年没有新棉鞋,没有稻草剥大米粒,没有声音和色彩,小云也没有记忆。

过了年天气明显的变化了,风中的凌厉越来越少,掺进了温柔。大地也柔软起来,林中小路踩上去也软软的,脚步经过之处小草的嫩芽探出头来。

小云正跟在老姨的身后走着,老姨个头不高,沉默地稳稳地走着。小云很高兴和老姨一起去供销社。这个供销社离她家三里路,在另一个屯子里。

母亲又去城里看病去了。是她在城里的表弟托关系找到了一位医生,母亲已经很虚弱了,坐着时头垂着,但父亲抱着强烈的希望带着母亲又踏上了求医之路。

她们从小屯坐马车走12里到车站,坐一个小时火车到省会长春,再坐公交到母亲的老姨家,从她老姨家去医院。母亲又不在家了,小云已经习惯了。

这回晚上给她们做伴的经常是老姨。老姨嫁在五里地外的邻村,和公婆小姑子十多口人住在一起。老姨脾气好,和她们说话总是和声细语的。

这回老姨带着小云去供销社令她欢天喜地。老姨买了一些布就原路返回。回到小云家,老姨就开始忙碌起来。她坐在炕上穿针引线地做手工活,那些布在她腿上脚边摊开。

有一天小云进屋时,老姨没在炕上,炕上铺着一条没做完的新褥子,褥子一面是红色的,一面是黄色的,棉花和那些布都是崭新的,褥子很鲜艳,但她觉得很奇怪。

老姨做完了褥子就开始做衣服,小云在旁边时,老姨就让她缝几针,她就坐在炕上,腿上放着那件衣服,老姨看着告诉她在哪里插针,她缝了几针觉得也不难。

一天下午,就在她坐在炕上又缝制时,院里有吵嚷声。好像有人说是母亲回来了。她这才发现母亲这回走的时间好长啊,她想母亲了。她放下针线跳下地往外跑。她一直跑到村口。

村口过来十多个人,很浩荡的队伍。队伍前头几个人抬着担架,担架上铺着被褥,母亲躺在被褥里。被子盖在她脸上,只露出头发和额头,抬担架的人走的很慢,这是母亲就医之路唯有一次舒服的旅程吧!

所经之路一些院门口站着抱孩子的女人,她们默不作声地目送着队伍。

母亲又躺在炕稍了。

新褥子和那些衣服不知哪里去了。都被老姨收起来吧?小云也没问老姨。

家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比老姨嫁的更远一点的二姨也总来她家。大家沉默地出出进进。

没人注意到小云,她正好自由地做自己的事,那几天她忙着研磨砖头上的粉末,已经收集一大捧了,她也不知磨完了干啥,只知专注地磨着。

她蹲在厨房墙角手下发出单调的声音。有一天家里突然人少了,母亲把她叫到跟前,母亲那时坐了起来,小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她。

母亲的头发并不凌乱,神色安然平静。她轻声问:“你爸他们在你姥家干啥呢”?

小云想起她在姥家看见大伙在做木工活,就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在打木头”。

母亲没再问,也没再说什么,小云又磨砖末去了。

这次和母亲一起回来的还有哥哥,哥哥好像突然长大了,很老成的样子,神情凝重地说:“妈临上火车前,把长春站前留恋地看了一遍,像要把一切都记住似的,嘴上轻轻地说: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小云没心没肺地问:“为啥呀”?哥哥没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