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年的时光好漫长,漫长得无所事事。也有她解不开的谜,这个迷带给小云不可磨灭的烙印。

一天傍晚她在外面散荡够了回到家,见前院老姥正坐在炕沿儿上。

老姥是母亲的老婶子,她六十多岁了,也是老太太那种打扮,她很高大,终年穿件黑布褂子。整个人从上到下没有别的颜色。

她的脸又长又宽,一颗上齿暴露出唇。小云目不转睛地看过老姥吃饭,她的牙齿锋利地切断白菜帮子,或者葱白,然后咯吱咯吱咀嚼得很香甜。

老姥足不出户,总在家里喂猪喂鸡,她出现在小云家,小云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了。

果然家里气氛不同寻常。父亲坐在柜子前的板凳上,一脸怒气未消的样子。

如今父亲的样子已不是相片中那样意气风发的了,相片是他读师范拍的。那时他脸庞圆润,双目憧憬地看着远方。

如今他面庞黑瘦,颧骨凸出很高,腮帮子塌陷。头发是那种三七开,一撮发尖歪在一侧,平时那个发尖很服帖,但生气时发尖散到眉心处,凌厉的眼神从头发后射出来。令孩子们心惊胆战。

那天,他梗着脖子,那个发尖凌乱着,他耸着肩头把双手支在膝盖上,他的膝盖令小云吓了一跳。他的裤子腿竟然撕成了很多条碎片。

小云贴着墙根溜进了墙角,贴着炕沿儿边,恨不得遁进墙壁里。母亲坐在炕沿儿上用毛巾捂着脸,她头发上的别针不见了,鬓角的头发湿津津地贴在耳朵前后。

她偶尔说句话,带着浓厚鼻音。说话时把毛巾拿下来,很快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又把毛巾捂在脸上。反复几次后,她的眼睛就红了肿了。

老姥坐在母亲对面,欠着身搭在炕沿儿边坐着。

她对着母亲安慰:“谁家过日子能不吵吵?你们年轻人就是性子急。他不这么滴不那么滴多让你省心啊!”。

又转过脸对着父亲说话,温和中带着批评:“她是那几个兄弟姐妹的大姐,爹妈死的早,两兄弟没成家,她不惦记谁惦记?”。

父亲低下头去不言语,依然耸着肩膀,瘦瘦的肩胛骨在衣服里突出来。

老姥肯定是大姐找来的。大姐看见母亲因父亲哭泣就会飞跑到前院老姥家搬救兵。劝和了一会儿,老姥回家了。

母亲坐在厨房门槛上,门槛外是院子,几只半大小鸡低头找食物,看不见母亲的表情,她单薄的背影在黄昏的暗光里越来越虚。没有一个孩子走到妈妈身边,帮她梳理一下头发,看着她的脸安慰说:“妈,你别伤心了,别哭了”。没有人。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呆呆地立在原地,生怕动弹一下打破了暂时的宁静。

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起身舀水做晚饭了。五个嗷嗷待哺的小兽等着她做饭吃啊!

小云不知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人们的事像谜语从不给孩子解释。面对这种情形,她也不会探究原因,只会躲。

老姥说的没错,母亲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兄弟住在祖屋里,母亲习惯说:“走,上你姥家去”。

其实就是去祖屋。祖屋里母亲的父母不在了,但母亲依然把那里当娘家。而那娘家是她放不下的牵挂。

祖屋在屯东头,小云愿意跟母亲去那里,那里有很多摆设吸引着她。

靠北墙一口大柜子,据说大地主时代柜子里装满了布匹,现在空了,柜子锁着着黄澄澄的铜锁。柜子上两个大肚瓷瓶,瓶肚上用蓝彩画着古人像,一个瓷瓶上插根鸡毛掸子。

柜子前有个紫檀色的凳子,细长的形状像匹光滑的马,小云愿意爬上去,从高端一头滑向中间凹处,她经常摔下来,凳子砸过她的腿,但每次去她还是愿意骑。只玩一会儿,她就跟着母亲匆匆回家。

小云的二舅该娶媳妇了,母亲作为长姐张罗着她这个弟弟的婚事。

母亲有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账目,比如借谁的钱,借多少。最大数字是五块,最小的甚至是五毛钱。这些账都是母亲还。

中秋时节,新媳妇终于娶来了。祖屋里和院子屋很多人吃饭喝酒。小云悄悄地开了里间屋的门,新媳妇一个人躺在炕上,头枕在一个被卷上,两手压在脑后发呆。小云站在炕沿儿前好奇地打量她,她个头不高,扁平的脸上五官都压缩很小,地包天的薄嘴唇,她转下眼珠看了眼小云没吱声,新娘子也就是她的二舅母看似不太高兴。小云讪讪地出来了。

二舅的婚事完结了,只剩下老舅了,她老舅比她哥哥大一岁,才十六岁,叫铁蛋子。

母亲对老亲少友说:“老二娶上媳妇了,缓几年再给铁蛋子娶媳妇”。她一边是如释重负,一边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她对小弟弟的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