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小云和伙伴们正在梨园里玩,有人气喘吁吁飞跑来报:“老疯太太来了”。这个消息太提神了。大家一轰声地聚集到村口“迎接”。
她们兴奋地张望,只见一个瘦小的老太婆背着大包小裹,拄着拐杖从远处一步步挪来。她蚂蚁似的走路也延长了大家的兴趣。
大家和这个老太太打过很多次交道了。她很老了,皱成核桃的脸缩成很小的一张,嘴角都是褶皱,缩成一团干菊花。她灰白的头发在后脑勺绾成个髻,那个髻小的滑稽可笑。她穿身黑色的布衫,衣襟下摆盖住了膝盖,裤脚扎的绑腿很高,最下面是一双小脚一寸一寸挪步,小鞋子上绣着花朵。
这回她依然是那身打扮,她进了村也看见了顽童们,凶恶地瞪着三角小眼睛,挥舞着溜光的拐棍,像是给自己开路,顽童们一点不怕她。
老太婆的愤怒激起了大家的兴奋点,胆大的孩子跑到她跟前做鬼脸,在她的拐棍范围内逗弄,就在老太婆扬起拐棍要落下时,顽童轻盈地一扭身跑出了范围,老太婆身后的顽童趁机去扯她的后衣襟,甚至那个灰白的发髻。
老太婆凶狠地诅咒着:“这都是谁家的孽障?嗯?我非得找你们爹妈去?你这个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嗯?”
她连续倒步追赶,有时也回身来个回马枪。老太婆越气急败坏顽童们越开心。孩子们越开心大笑,老太婆越愤怒。孩子越聚越多,这个欢迎场面够热烈了。
在这群顽童中就有小娟,这个老太婆是她的二姑奶,老太婆的落脚点就她爷家。
老太婆是个孤寡老婆子,因为她像巫婆似的凶狠,所以孩子们叫她“老疯太太”,老疯太太在省会有个二楼小屋呢,这增加了她的传奇色彩。
她下了火车走了12里路,用三寸金莲的小脚走回了故乡小屯,却被顽童们如此迎接。
小娟不出手逗弄,但也不制止同伴们,默不作声的跟在人群里。老太婆终于来到了小娟爷家门口,院里出来大人了,孩子们轰然散开。有的意犹未尽,有的心满意足。
大道恢复了平静。
有了捉弄老疯太太的乐趣后,孩童们把目光放到本屯的老太太身上。
本屯的老太太数量也很可观。她们被冠名老李太太,老王太太,老杨太太,老郭太太。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太太们,固执地保留着旧时代的特点。
她们的群体形象是枯槁干瘪,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只剩空壳了。她们皱纹罗布的脸又小又黑,后脑勺绾个灰白小髻,普遍穿件黑褂子,前衣襟垂过膝盖,绑腿把脚脖子缠得像根芦柴棒,芦柴棒下端一双小脚捣着小碎步。
有的老太太的布鞋松垮破旧,她们就趿拉着挪步。她们走路时上身前倾,胳膊甩动的幅度很大,像划桨助力一般,在她们如此努力中黑布褂子空荡荡地抖动着。她们就像通话故事里的巫婆令孩子们害怕兴奋。
老郭太太是激发兴奋点最高的。她也是个小脚老太,但走路很快。她的胳膊不甩动,而是紧紧地抱在心口,前倾着瑟缩的肩佝偻着腰,像个黑色的幽灵从梨园穿过。对孩子们的围观她视而不见。
她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时,风一样就过去了,一会儿返回来,又风一样消失了。
孩子们不怕老郭太太,常跟踪到她家围观。她住两间土屋,一间用做厨房,厨房里一个灶台,墙角倚捆干柴,从厨房进到里面的那间用作睡觉,土炕上铺片零碎的席子。
北墙用土坯垫起一个矮柜,柜面黑黢黢的斑驳里能寻到描画的花鸟,这柜子应该是她新婚时的家具。但一切都衰败了,和她现在的憔悴一样衰败。
两间屋的墙壁凸凹不平,垒完之后都没有用泥巴抹平,就像山洞似的。
小云,小娟,燕子等一群顽童从篱笆豁口溜到窗下,她们站直了腰往里看,老郭太太正一个人吃午饭。
炕上摆张板条拼制的饭桌,一个粗瓷大碗里盛了半碗大酱,几根菜园里薅的老葱蔫了吧唧的,她枯枝似的手端着一碗苞米碴水饭,张开没牙的嘴扒拉进苞米碴粒,顺带“呲溜”吸进一口米汤,然后闭着嘴唇研磨。干瘪的腮帮子鼓动着。
她的菜园很茂盛,四周种着玉米,玉米被豆角秧攀援缠绕,几架黄瓜把树枝做的架条压得七扭八歪,老老嫩嫩的黄瓜高的低的悬着,黄瓜架下爬过来窝蝈花,肥大的窝蝈花令人觉得是黄瓜蔓开出似的。
园中心的土豆地占据了一半面积,苍绿的土豆秧连成一片,淡紫的,灰白的土豆花像浮在绿叶上的雾,随风摇曳。
靠窗下的角落种了几垄葱,新叶老叶自生自灭的架势,葱地中间墩着一口小缸,盖个掉漆的搪瓷盆,缸里肯定就是大酱了。
老郭太太是个勤劳的人,屯里的老太太都是勤劳的,不管她们多大年纪了,都要自力更生。
“出去!你们这些还愿滴”。
突然老郭太太从炕沿儿上站起来撵孩子们。
含混不清的细声像鼻涕甩到窗外,孩子们一激灵赶紧逃跑了。说不上哪里怕她,也许怕被她干枯的手指抓住?还是怕她皱巴巴的脸挨近了做噩梦?总之,她们带着刺激跑了。
看来老郭太太也是有底线的。她讨厌围观她的家。
但有一天全村人都来围观她的家了。那天有人站在大道上,有人站满了她家窗前。大道上停着一辆警车,这在屯里引起轩然轰动。
老郭太太的小儿子郭仁倒背两手被捆绑着,两个戴大盖帽的公安推搡着他往警车走。
他们从菜园踏过去,黄瓜架歪倒在地,看热闹的一双双脚在黄瓜上踩过去。
老郭太太跟在后面拖着尖细的声音干嚎。
大家议论猜测:“准是又偷东西犯事了”。
老郭太太的小儿子郭仁身材高瘦,梳着蓬松的大背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这样子与农民身份格格不入。郭仁很少着家,常年在外流窜,屯里人管他这样的人叫“二流子”。
二流子郭仁偶尔回屯时手脚很老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赢得了几分好感。
这次回家时他带回一只烧鸡,正和老郭太太对坐吃饭。警车停在他家院门口大道上时,他从窗户跳出去,来不及跑就藏在土豆秧里了。但很快就被公安搜出来,公安把他推进了警车,车门“嘭”地一关开走了。
老郭太太趿拉着鞋跟着走,警车不见了,她还徒劳地走着,双手向前伸,灰白小髻散了一半,乱发飘零着。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下来,看热闹的人们一边往家走一边交流。
这个抱孩子的媳妇儿说:“艾玛,我锅里的菜要靠干汤了。”
那个牵孩子的媳妇说:“我们正吃一半就跑出来了,回去接着吃,哈哈。”
人们很快散去了。屯里大道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当老郭太太又出现在梨园时,走路不再那么来去匆匆了,她的腰弯得更厉害,她趿拉着鞋,蹒跚地走着,对孩子们的围观无动于衷,孩子们对她就失去了兴趣。
她的小儿子郭仁好像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