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清晨,林墨踩着泥泞的村路向镇上走去。布包里那方父亲留下的砚台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两代人的期许。路过村口老槐树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母亲仍站在柴门前,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像片枯叶。
"墨儿,记住你父亲的话。"临行前母亲为他整理衣领时,手指在微微发抖,"进了私塾,万事忍耐。"
周氏私塾的朱漆大门比林墨想象中还要高大。他踮起脚尖叩响铜环,心跳如擂鼓。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张布满麻子的脸。
"哪来的野小子?"门房王二斜眼打量林墨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目光在他露趾的草鞋上停留片刻,鼻子里哼出一声,"讨饭去后门!"
林墨急忙掏出砚台:"是周夫子让我来的。"
王二将信将疑地掂量着砚台,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老爷珍藏的松烟砚?"他猛地拽住林墨手腕,"小贼!这砚台三个月前就..."
"放手。"
苍老的声音从回廊传来。周夫子负手而立,晨光给他雪白的须髯镀了层金边。王二立刻松开手,额头沁出冷汗:"老爷,这砚台明明是..."
"带他去西厢房。"周夫子打断道,目光扫过林墨冻得发青的嘴唇,"先喝碗热粥。"
西厢房是间狭小的耳房,墙角堆着扫帚水桶。林墨捧着热粥小口啜饮,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钟声。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少年们嬉笑的声音。
"新来的在哪儿?"一个穿湖蓝绸缎的少年掀开布帘,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看见林墨的破旧衣衫,夸张地捂住鼻子:"嚯,哪来的腌臜货色?"
身后几个华服少年哄笑起来。林墨放下粥碗,起身作揖:"在下林墨,林家村人。"
"林家村?"蓝衣少年挑眉,"就是那个连童生都出不了的穷村子?"他忽然伸手去抓林墨的布包,"让我看看带什么好东西..."
布包被扯开的瞬间,那本手抄《论语》滑落在地。蓝衣少年抬脚要踩,林墨猛地扑上去护住书册,手背被鹿皮靴底狠狠碾过。
"周世仁!你又在欺负新生?"
门口站着个圆脸少年,一身靛青棉布袍洗得发白。他快步上前扶起林墨,转头怒视蓝衣少年:"县丞大人就是这样教子的?"
"赵明德,轮不到你这商贾之子说教!"周世仁冷笑,"别忘了你爹的米行还要靠我爹批条子。"他踹翻矮凳扬长而去,随从们嬉笑着跟出去。
赵明德帮林墨捡起散落的书页,忽然"咦"了一声:"这注解...可是采自朱子集注?"
林墨惊讶地点头。赵明德兴奋地拍他肩膀:"妙啊!我找了半年都没凑全这套注本!"他压低声音,"周世仁是县丞独子,仗势欺人惯了。不过你别怕,他背不出《大学》,周夫子罚他抄了二十遍..."
辰时钟响,学子们齐聚讲堂。林墨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面前是张瘸腿的矮几。周夫子手持戒尺踱步而来,目光扫过正襟危坐的学子们,突然停在《孟子·梁惠王》篇。
"周世仁,'五十步笑百步'作何解?"
正偷吃蜜饯的周世仁慌忙站起,支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周夫子戒尺重重拍在案上:"赵明德!"
"回先生,此喻世人多见他人小过,而不自知大谬。"赵明德对答如流,"典出梁惠王自诩治国尽心,孟子以逃兵为喻..."
"林墨。"周夫子突然点名,"《论语》中可有关联之句?"
满堂哗然。按惯例,新生首月只需静听。林墨深吸一口气起身:"《论语·子张》篇有言:'小人之过也必文'。子夏曰:君子有三变..."
他声音清朗,将《论语》中关于君子小人的论述娓娓道来,甚至指出朱注与程注的差异。讲堂鸦雀无声,周夫子胡须微颤,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课后,周世仁拦住林墨去路:"会背几本书算什么?科举考的是制艺破题!"他故意撞翻林墨的砚台,松烟墨锭碎成几段。
赵明德正要理论,林墨却蹲下身小心拾起碎片:"《墨经》有云:'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多谢周兄让我温习此理。"
周世仁愣在原地,周围响起窃笑。他恼羞成怒抬脚要踢,忽听一声咳嗽——周夫子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中戒尺闪着寒光。
傍晚散学时,周夫子留下林墨:"今日答问,可见你确有家学。但科举之道,非止于背诵。"他从书柜取出一卷《钦定四书文》:"每晚抄录两篇,五日后老夫要考你破题之法。"
林墨双手接过,指尖触到书页上斑驳的茶渍。这分明是被人翻烂的旧书,边角却修补得整整齐齐。他忽然瞥见扉页题字——"丙申年赠远山贤弟",落款正是周夫子。
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林墨摸着怀中那方失而复得的砚台,想起父亲生前常说:"墨分五色,人分九等。然墨色浓淡皆可入画,人心贵贱岂在出身?"
村口老槐树下,母亲正翘首以待。见他归来,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竟是半只烧鸡。"周家小厮送来的,说是...束脩回礼。"母亲声音发颤,"墨儿,你爹若在..."
林墨就着月光翻开《四书文》,第一篇恰是《不以规矩》。纸页间飘落一张便笺,上面是周夫子工整的小楷:"令尊当年以此题得案首。"
远处传来打更声,林墨添了灯油继续抄写。砚台里的墨汁映着跳动的灯焰,恍惚间竟似看见父亲执笔的身影。窗外,早春的第一枝梅花悄悄探进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