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过立冬,绍兴林家村便已银装素裹。村东头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十二岁的林墨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将身上的破棉袄裹得更紧些。这件棉袄还是父亲在世时留下的,如今已短了半截,露出他瘦削的手腕。
祠堂的破窗漏进几缕寒风,吹得供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这是村里唯一的公共蜡烛,每日戌时由里正点燃,供奉祖先。林墨等祭祀结束,便悄悄溜进来借光读书。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论语》,那是用母亲织布换来的废纸装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林墨轻声诵读,呵出的白气在烛光下氤氲开来。忽然,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诵读,他慌忙用袖子掩住嘴,生怕惊动守夜的更夫。
屋外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林墨一惊,正要吹灭蜡烛躲藏,却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推门而入。老者身着靛蓝直裰,腰间悬着一方青玉,正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周夫子。
"深夜苦读,所为何来?"周夫子声音浑厚,目光却落在林墨手中的破书上。
林墨慌忙起身行礼,不慎碰倒了烛台。他手忙脚乱地扶正,烛泪已滴在《论语》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洞。"学生...学生只是想读书。"他声音细如蚊蚋,却透着股倔强。
周夫子拾起那本残破的《论语》,眉头微蹙:"这书从何而来?"
"是...是先父遗物。"林墨低下头,"父亲生前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周夫子闻言,手指突然一颤。他借着烛光仔细打量林墨的眉眼,半晌才道:"你父亲可是林远山?"
林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先生认识家父?"
周夫子没有回答,只是翻开《论语》,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小字:"这是你父亲的字迹?"
林墨点头。那是父亲病重时写下的:"墨儿当以圣贤为师,勿负此心。"
雪越下越大,祠堂的破窗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周夫子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论语·为政》篇,'为政以德'下一句是什么?"
林墨不假思索:"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孟子·告子》中,'鱼我所欲也'全章可会背诵?"
林墨深吸一口气,朗声诵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一字不差,声如金玉。
周夫子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伸手按住林墨的肩膀:"明日辰时,带着这个来我私塾。"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砚台,正是林父当年赴考时所用。
林墨怔在原地,待要询问,周夫子已转身踏入风雪中。他追出门去,只见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蜿蜒通向村口。远处传来周夫子的吟诵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回到家中,林母正在油灯下织布。见儿子回来,她放下梭子,从灶台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又去祠堂了?"她轻声责备,却将粥推到林墨面前。
林墨将遇见周夫子的事说了,林母手中的木勺当啷落地。她颤抖着捧起那方砚台,泪如雨下:"这是你父亲最珍爱之物啊..."
原来林父生前曾是周夫子的得意门生,因家贫放弃科考,回乡教书。那年瘟疫夺去了他的生命,临终前将砚台托付给进京赶考的友人,没想到今日竟以这种方式回到林家。
次日清晨,林墨穿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揣着母亲连夜缝制的布包,踏着积雪向镇上走去。布包里除了砚台,还有林母用嫁妆换来的两刀宣纸。
周氏私塾坐落在镇东头,朱漆大门上挂着"诗礼传家"的匾额。林墨在门前徘徊许久,直到钟声响起,才鼓起勇气叩门。
开门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丁,见林墨衣衫褴褛,立刻横眉竖目:"哪来的叫花子?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是周夫子让我来的。"林墨递上砚台。
家丁将信将疑,正要赶人,忽听院内传来周夫子的声音:"让他进来。"
穿过回廊,林墨被带到一间书房。周夫子正在批阅文章,头也不抬地说:"跪下。"
林墨依言跪下,青石板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裤子渗入骨髓。
"科举之路,艰难险阻。你为何要走这条路?"
林墨想起病榻上的父亲,想起母亲通宵织布的背影,想起祠堂里那盏飘摇的烛火。他挺直腰板,一字一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周夫子手中的朱笔顿在半空。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好一个张载之言。从今日起,你每日卯时来打扫学堂,辰时听讲,酉时方可归家。束脩..."他顿了顿,"就用你父亲的砚台抵了。"
就这样,林墨开始了他的求学之路。他不知道的是,这方重回手中的砚台,将引领他走向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更不知道,周夫子书案抽屉里,还藏着一封十五年前未及送出的荐书,上面赫然写着林远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