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花落尽的时节,绍兴城迎来了三年一度的清明诗会。林墨天未亮就起身,将母亲连夜浆洗的竹布长衫抚了又抚。这件衣裳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体面衣物,下摆接了三寸新布,远看倒也不显突兀。

"把这个带上。"林母从箱底取出个蓝布包,里面是方缺角的旧端砚,"你父亲中童生那年用的。"

周氏私塾门前停满华美轿辇。林墨跟在赵明德身后穿过人群,听见四周议论纷纷。

"听说苏翰林家的千金今年要参会..."

"可是那位十二岁就作《咏雪》惊动学政的才女?"

"嘘,苏家如今..."

赵明德突然拽住林墨袖子:"快看!"

青石桥畔,一顶素纱帷轿缓缓停下。侍女掀开轿帘,走出个着月白襦裙的少女。她发间只簪一支木芙蓉,腰间却挂着翰林院的牙牌。春风拂过,露出帷帽下清丽的侧脸。

"苏婉清。"赵明德压低声音,"她祖父原是礼部侍郎,因谏言被贬...咦,周世仁怎么..."

那蓝衣少年正拦在桥头,故作潇洒地摇着折扇:"苏小姐还记得《诗经·郑风》的约定吗?"他故意提高声调,"家父说..."

"周公子记错了。"苏婉清声音如碎玉投壶,"《郑风》有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她微微侧身,帷帽纱帘随风轻晃,露出唇角一抹讥诮。

围观人群发出轻笑。周世仁涨红了脸,突然瞥见林墨,眼中闪过恶毒的光:"苏小姐且看,这就是我提过的神童。"他拽过林墨,"来,给才女露一手!"

林墨猝不及防被推到前面,正对上苏婉清探究的目光。她忽然从袖中取出柄泥金折扇:"既然以诗会友,不如联句?"扇面唰地展开,露出半阙墨迹未干的《临江仙》。

"这..."林墨认出是东坡词牌,但字迹娟秀中带着筋骨,竟将"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恨"字写得力透纸背。

周世仁抢白:"寒门小子哪懂这些!他连..."

"一点浩然气。"林墨突然开口。

苏婉清眼睛一亮,扇尖轻点下句:"千里快哉风。"

"妙啊!"赵明德忍不住喝彩,"用东坡《水调歌头》接《临江仙》,浑然天成!"

围观者越来越多。苏婉清忽然将扇子一合:"换个玩法。"她指向远处酒旗,"以'杏花村'为题,七言四韵,我出首联。"

"清明雨歇鹧鸪天。"她声音清越。

林墨望见城墙下嬉戏的童子,脱口应道:"稚子牵筝柳线悬。"

"好个'柳线悬'!"人群中走出个清瘦老者,正是微服私访的杨进士,"继续。"

苏婉清眼中闪过讶异,沉吟道:"酒肆旗摇春水外。"

这次林墨对得极快:"渔舟笛破晚烟前。"

诗成刹那,满场寂静。杨进士抚掌大笑:"'破'字妙极!既有声形,又暗合笛曲《折柳》破阵之意!"他转向周世仁,"周公子不试试?"

周世仁支吾半天,憋得满脸通红。突然有人惊呼:"学政大人的仪仗来了!"

人群骚动中,苏婉清飞快地将扇子塞给林墨:"明日未时,兰亭碑林。"她指尖在扇骨某处轻轻一按,林墨才注意到那里刻着细小的"苏远"二字——正是苏翰林的名讳。

诗会散后,周夫子将林墨叫到书房。老人摩挲着那把折扇,长叹一声:"苏远兄当年执掌翰林院,最重诗教..."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沾了点点猩红。

"先生!"

"无妨。"周夫子摆摆手,从箱底取出一卷手稿,"这是苏翰林注的《杜工部集》,你..."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世仁闯进来,看见折扇顿时变了脸色:"祖父!您答应过把这扇子给我的!"他指着林墨鼻子,"这穷酸偷了苏家东西!"

"住口!"周夫子戒尺重重拍在案上,"跪下!"

林墨默默退出书房,听见里面传来周夫子的训斥:"...苏家虽遭贬黜,清流风骨岂容你玷污!"他攥紧折扇,想起母亲说过,苏翰林曾为赈灾触怒严嵩一党。

次日碑林相会,苏婉清竟是一身男装。她指着《兰亭集序》拓本问:"林公子可知王右军当时心境?"

林墨望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那句,轻声道:"悲欣交集。"

"哦?"

"欣在雅集,悲在..."林墨突然顿住。碑文某处有个极小的"远"字刻痕,与扇骨标记如出一辙。

苏婉清笑了。她从怀中取出封信:"祖父想见见你。"

归途忽逢骤雨。林墨护着信笺疾奔,在巷口撞见周世仁带着家丁。雨水顺着周世仁阴鸷的脸淌下:"把扇子交出来。"

"这是苏小姐..."

"你也配提她?"周世仁猛地揪住林墨衣领,"她祖父是朝廷钦犯!"他抢过折扇掰成两截,"下次就不是扇子了!"

林墨抹去嘴角血渍,发现断扇中竟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首行赫然是:"嘉靖十四年浙江乡试舞弊案"。

雨越下越大。林墨望着周世仁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苏家为何对"恨"字写得那般深刻。他小心地将纸笺藏进砚台夹层,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却浇不灭胸中渐起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