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结束后的《星闻周刊》编辑部,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骤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过度燃烧的焦躁和一种无形的硝烟味。主编林曼踩着细高跟,如同巡视战场的将军,尖利的嗓音在开放式办公区里刮过:“稿子!稿子呢?!王疏野那个独家专访的深度稿,我要看到亮点!不是通稿!听见没有!”
周见微把自己缩在工位隔板构成的方寸之地里,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壳里的蜗牛。脚踝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神经。更让她无地自容的是侧腰那道撕裂的口子,尽管她偷偷用一枚硕大的回形针勉强别住,破碎的布料下露出的衬裙蕾丝边依旧像一道耻辱的标记。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事偶尔扫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同情,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她摊开采访本,试图整理王疏野在台上那些滴水不漏、官方至极的回答。然而,纸页上那些龙飞凤舞的速记符号,在她眼前扭曲、晃动,最终都模糊成后台通道里那张骤然放大的、冰冷而俊美的脸。那双深邃如星的眼眸,从最初的惊鸿一瞥,到瞬间冻结的陌生疏离,再到被保镖强硬隔开时他毫无波澜的转身,每一个画面都像慢镜头重放,反复切割着她紧绷的神经。
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脚边那个磨损的帆布通勤包深处,在采访本、录音笔、充电线的杂物底部,近乎贪婪地摸索着。
触到了。
那方柔软的、熟悉的棉布。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猛地将其攥紧在手心,紧紧贴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股细微的、带着岁月尘埃的陈旧皂角气息,混合着纸张和帆布的味道,极其微弱地钻入鼻腔,却奇迹般地带来一丝短暂而虚幻的慰藉。
七年的时光,将这方原本素白的手帕洗得薄如蝉翼,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唯有右下角,那个用浅蓝色丝线绣着的、歪歪扭扭的“野”字,依旧清晰。那是她多少个夜晚,躲在被窝里,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针一线、带着近乎虔诚的卑微和隐秘的欢喜绣上去的。指尖描摹着那稚拙的笔画,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只敢用目光追逐星光的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办公桌隔板上,试图隔绝外界所有的喧嚣。意识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朝着记忆深处那条潮湿、昏暗、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放学后巷弄狂奔而去。
高三的深秋,连日的阴雨让整座城市都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湿冷里。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凋落,被雨水打湿,黏在灰扑扑的人行道上,踩上去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软烂的声响。
周见微抱着几本厚厚的复习资料,缩着脖子,快步走在回家的近路上。这条穿过老旧居民区后巷的捷径,平时人就不多,雨天更是显得格外僻静、幽深。两侧斑驳的红砖墙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雨水顺着墙缝蜿蜒流下,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苔和远处飘来的淡淡煤烟味。
她习惯性地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脑海里还在回放着下午物理课最后那道没解出来的难题,以及,那个坐在靠窗第三排的身影。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侧脸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演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思考时无意识用笔轻轻敲打桌面的小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被慢镜头定格,在她心里反复播放。
就在她快要走出这条窄巷,转入相对明亮的大路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和急促的争执声从前方一个堆满废弃杂物的拐角后面传来。
“疏野哥哥,就签个名嘛!我们都跟了你好久了!”
“对啊对啊,合个影也行!保证不发出去!”
“别走啊!我们真的很喜欢你!”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黏腻和狂热。
周见微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这个称呼,这个声音,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贴着湿漉漉的墙壁,探出半个头。
拐角后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三个穿着打扮与年龄明显不符、妆容浓艳的女生,正呈半包围状,将一个人堵在堆着破旧家具的死角里。被围堵的少年穿着和周见微一样的蓝白校服,身形挺拔却带着一丝紧绷。他背对着周见微的方向,但周见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王疏野。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试图寻找突破口,平日里的从容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周见微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单肩书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挡在身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请让开。”他的声音传来,极力维持着平静,却掩盖不住声线深处那丝被逼到角落的紧绷和压抑的怒意。那声音像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周见微的耳膜,直达心脏。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其中一个染着夸张紫红色头发的女生嬉笑着,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王疏野的手臂,“就拍一张,很快的!”她说着就举起手机。
王疏野猛地侧身躲开,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和厌恶,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布满水渍的墙壁上。那个瞬间,周见微清晰地看到了他转过来的半张脸。雨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平日里总是沉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惊惶、愤怒,还有一丝孤立无援的脆弱。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周见微的心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疏野。在她仰望的视角里,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光里,被众人环绕,从容自信、仿佛无所不能的存在。此刻的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湿漉漉的困兽。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见微。她应该立刻转身逃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卷入这种事情,对她这种只想默默无闻度过高中的小透明来说,简直是灾难。理智在尖叫着让她快走。
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她看着王疏野被逼迫得步步后退,看着他眼底那份强装的镇定在几个女生不依不饶的围堵下摇摇欲坠,看着他紧抿的唇线泄露出的屈辱和愤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种比恐惧更强烈、更原始的情绪,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脑海,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的警告。她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后果,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视线在狭窄混乱的巷子里仓促扫过。墙角,一个锈迹斑斑、歪倒着的废弃铁皮垃圾桶映入眼帘,里面塞满了湿透的垃圾袋。
就是它!
周见微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勇气,朝着那个垃圾桶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她甚至不敢看王疏野和那几个女生的方向,仿佛只要看一眼,这孤注一掷的勇气就会瞬间崩塌。
“哐当!!!哗啦!!!”
巨大的撞击声和铁皮桶倒地、垃圾倾泻而出的刺耳噪音,在寂静潮湿的小巷里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
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果然瞬间吸引了那三个女生的全部注意。她们被吓了一跳,齐齐惊愕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谁?!”
“谁在那儿?!”
周见微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根本不敢停留,在制造出噪音的瞬间,立刻朝着巷子入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帆布鞋踩在湿滑的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溅起浑浊的水花。书包里的复习资料沉重地撞击着她的后背,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离这里越远越好!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王疏野是否脱困,更不敢去想他此刻会如何看待这个制造混乱、狼狈逃窜的背影。她只是拼命地奔跑,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巨大的噪音如同撕裂布帛的尖刀,猛地刺破了小巷里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
就在那三个私生饭被巨响惊得齐齐转头、注意力被短暂引开的电光火石之间,王疏野紧绷的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瞬间爆发!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矮身,从那个紫红色头发女生下意识放松的手臂下方,如同游鱼般敏捷地滑了出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模糊影子。
“啊!他跑了!”
“快追!”
女生的尖叫声和混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气急败坏的愤怒。
王疏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根本无暇顾及身后,朝着巷口那片相对开阔、有行人经过的主路方向冲刺!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刺痛的清醒感。脚下的积水被踏碎,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就在他即将冲出狭窄巷弄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刚才那巨大噪音的来源,巷子深处那个被撞倒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垃圾桶旁。
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单薄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朝着巷子入口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她的步伐慌乱,甚至有些踉跄,好几次差点在湿滑的地面上摔倒,却又顽强地、以一种近乎仓惶的姿态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冲。
那个背影
王疏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那个总是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安安静静、像一抹容易被忽略的影子的女生?他记得她。并非刻意,只是偶尔在喧闹的课间,目光无意掠过那片相对安静的角落时,总能看到她低着头,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纸上涂涂画画。她的存在感很弱,像一滴水融入了海洋。他甚至从未听清过她的声音,只记得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
怎么会是她?!
巨大的惊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脱困的短暂庆幸。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条偏僻的后巷?刚才那巨大的动静,是她弄出来的?!是为了引开那些人?!
这个猜测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他下意识地想要停下脚步,想要喊住那个正在狼狈逃离的背影,想要确认。
“疏野哥哥!别跑!”身后尖锐的叫喊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不能停!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消失在巷子深处拐角的、单薄而仓惶的背影。逃!先逃离这里!
他猛地加速,冲出了阴暗潮湿的巷口,一头扎进了外面稍显明亮、行人渐多的街道上。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
“王疏野?你怎么在这儿?”一个略带惊讶的熟悉男声从旁边传来。
王疏野猛地转头,是篮球队的赵阳,他同班同学,正撑着伞,一脸诧异地看着浑身湿透、气息不稳的他。
“快走!”王疏野一把抓住赵阳的胳膊,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帮我挡一下!”他几乎是推着不明所以的赵阳,迅速拐进了旁边一家还在营业的、人声嘈杂的便利店。
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还有店内顾客投来的好奇目光,瞬间将他和外面那个冰冷混乱的世界隔开。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在狂跳,身体因为后怕和刚才剧烈的奔跑而微微颤抖。
“怎么了?见鬼了?”赵阳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校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压低声音问,“又被那些人缠上了?”
王疏野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呼吸。然而,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巷子里的一幕:他被逼到墙角的屈辱,那三个女生扭曲兴奋的脸,震耳欲聋的噪音,以及,那个在噪音后仓惶逃离的、穿着蓝白校服的、单薄纤细的背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真的是她吗?她看到了多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巧合?还是?
无数个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混乱的思绪里翻滚、炸裂。
“喂,疏野?你没事吧?”赵阳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疏野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惊魂未定和深切的困惑。他摇摇头,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事,刚甩掉几个尾巴。”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便利店透明的玻璃门外。那条幽深的小巷入口,早已空无一人。
那个背影,消失了。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在他心里留下一圈圈剧烈震荡、难以平复的涟漪。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口翻腾。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被窥见狼狈的羞恼,是对未知帮助的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被人在暗处默默注视的异样感。
“走吧,雨更大了。”赵阳把伞往他这边倾了倾。
王疏野点点头,跟着赵阳走出便利店。冰凉的雨水再次打在脸上,他沉默地走着,任由赵阳在旁边絮叨着刚才训练的事情。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固执地停留在那条幽暗的巷子里。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这片街区,拐上通往王疏野家方向的大路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巷口附近一处湿漉漉的地面。
一点素白,在灰暗潮湿的地砖上,显得格外突兀。
脚步猛地顿住。
“怎么了?”赵阳疑惑地跟着停下。
王疏野没有回答。他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了回去。在巷口拐角处,一个浅浅的、积着污水的小洼边缘,静静地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棉布手帕。
雨水已经将它打湿了大半,边缘浸染了污水的深色。但依旧能看出它原本的洁净和柔软。
王疏野缓缓蹲下身,伸出了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浸透雨水的棉布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像拾起什么易碎的珍宝,将它捡了起来。
湿透的手帕沉甸甸的,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将其展开一角。
一个同样用浅蓝色丝线绣着的、歪歪扭扭的、小小的“微”字,赫然映入眼帘。
“微”
王疏野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浑身僵硬地蹲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仓惶背影的名字,那个安静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碎片般的印象,终于被这个小小的绣字,猝不及防地拼凑在了一起。
周见微。
是她。
刚才那个制造混乱、引开私生饭、然后狼狈逃离的人,真的是她!
为什么?
他紧紧攥着那块湿透的、冰冷的手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混乱的巷弄,她突然出现制造的巨大噪音,她跌跌撞撞逃离的背影,还有此刻掌心这块带着她名字的手帕,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近乎荒谬的可能。
周见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当她终于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撞开家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时,剧烈的喘息和心脏的狂跳几乎让她窒息。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刚才奔跑时被雨水模糊的视线,此刻清晰地回放着巷子里的一切,王疏野被逼到墙角的紧绷侧影,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还有,她制造噪音后,他抓住机会脱困时那快如闪电的身影。
他逃掉了。这个认知让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点点,随之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惶恐和后怕。
他看到自己了吗?他认出自己了吗?他会怎么想?一个鬼鬼祟祟跟踪他、又莫名其妙制造混乱的怪人?和那些私生饭有什么区别?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抱住膝盖,把湿漉漉的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因为压抑的啜泣而微微颤抖。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浸湿了裤子的布料。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像个疯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的麻木感和刺骨的寒意让她稍稍回神。她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浴室。热水冲刷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换好干燥的衣服,她坐在书桌前,试图看书,试图写作业,试图做一切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然而,摊开的书本上,每一个字都像在跳舞,最终都扭曲成王疏野那张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和他脱困时瞥向自己方向那惊鸿一瞥的眼神。
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她脱下湿透的校服外套,准备扔进脏衣篓。手伸进外套口袋的瞬间,指尖却触碰到了一样不属于她的、陌生的东西。
她疑惑地掏了出来。
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的棉布手帕。质地比她用的那种廉价货要细腻柔软得多。手帕是干的,显然没有被雨水打湿过。
周见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帕。素白的绢面上,没有任何花纹,只在右下角,用深蓝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同样稚拙、却带着某种独特锋锐感的字“野”。
王疏野的“野”。
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周见微的手猛地一抖,手帕差点掉落在地。她慌忙双手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这?是他的手帕?
什么时候?怎么会在她的口袋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飞速闪过。巷子里,他挣脱包围时,似乎有一个极其短暂、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是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是他抓住机会冲出时,手臂无意中挥动,然后有什么东西飘落,被她下意识地接住,塞进了口袋?当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逃命,完全忽略了这细微的触感。
是了!就是他冲出包围圈,与她朝着相反方向奔跑、擦肩而过的那电光火石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茫然、荒谬和一丝隐秘到几乎不敢承认的悸动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他掉了手帕。
而她,鬼使神差地捡到了。还把它带了回来。
更荒谬的是,她的手帕,似乎也掉在了巷子里。
周见微颤抖着手,拉开书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她认为珍贵的、零碎的小物件。她从最里面,摸出了自己那块同样素白的、洗得发旧的手帕。展开,右下角那个歪歪扭扭的“微”字映入眼帘。
她看看自己这块绣着“微”字的旧手帕,又看看掌心这块属于王疏野的、崭新的、绣着“野”字的手帕。
两块素白的棉布,两个孤零零的名字,像两个沉默的、隔空相望的印记。
她攥紧了属于他的那块手帕。布料柔软,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他身上的、如同冬日松林般清冽的气息(尽管这很可能是她的幻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联系感,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再次失序。刚才的自我厌恶和惶恐,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那块绣着“野”字的手帕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和自己的那块放在了一起。仿佛藏起了一个天大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窗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周见微坐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久久无法回神。巷子里的混乱、奔跑的狼狈、冰冷的雨水,都渐渐模糊。唯有掌心那残留的、属于另一块手帕的触感,和抽屉里那个紧锁的秘密,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了这个湿漉漉的深秋傍晚。
冰冷的摩天大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疏离的万家灯火。发布会后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
王疏野独自站在窗前,身影被城市的灯光勾勒得颀长而孤寂。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领带扯松,解开了领口的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他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却依旧洁净的素白棉布手帕。右下角,那个用浅蓝色丝线绣着的、歪歪扭扭的“微”字,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指尖缓缓抚过那个稚拙的绣字,如同抚过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潮湿而晦暗的记忆。布料早已被岁月磨得极其柔软,带着一种温润的陈年触感。
后台通道里那短暂的一撞,那瞬间的对视,她眼中惊惶破碎的星光,还有七年前那条雨巷中,她制造混乱后仓惶逃离的单薄背影,以及地上这块被雨水浸透的、带着她名字的手帕,所有的画面,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原来是她。
那个在发布会后台被推搡摔倒、狼狈撞进他怀里的菜鸟记者周见微,和七年前那个在阴暗潮湿的放学后巷弄里,用笨拙却有效的方式帮他引开私生饭、然后像受惊兔子一样跑掉的高中女生周见微,是同一个人。
命运兜兜转转,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将两条曾经短暂交错的线,再次强行拉扯到了一起。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块薄如蝉翼的旧手帕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攥住那段早已逝去的、带着青草阳光气息的潮湿时光。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口翻涌,沉甸甸的,带着时光的陈酿气息,说不出是酸涩,是怀念,还是一种迟到了七年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落地窗冰凉的玻璃,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眼底深处那片无法被城市灯火照亮的、幽邃如海的暗影。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夜空染成一片暧昧不明的紫红色。那方小小的、承载了太多秘密的旧手帕,在他紧握的掌心里,无声地熨帖着脉搏的跳动,像一个沉睡多年、终于被意外唤醒的古老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