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皇后千秋,麟德殿内金碧辉煌,笙歌鼎沸。

九枝缠金莲花灯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琉璃盏盛着琥珀琼浆,珍馐美馔流光溢彩。

帝后端坐主位,受百官朝贺,一派祥和升平。

沈聿的位置,紧邻帝后御座下首。

玄色绣金蟠龙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孤峭如寒崖青松,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他端坐案后,指间捻动那颗温润的紫檀核桃,发出细微规律的“笃…笃…”声,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喧嚣。面前金樽玉盏,佳肴满目,他却纹丝未动,只偶尔举杯沾唇。

冰雕般的侧脸在摇曳烛光下半明半暗,深眸沉静无波,只偶尔掠过下方献礼的皇子公主时,才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

三皇子献上东海夜明珠,光华流转,引得一片赞叹。

五公主呈上双面异色绣《麻姑献寿》,针脚细密,巧夺天工。

小太子沈珏最是跳脱,捧着一个巨大的、系着红绸的锦盒,脆生生道:“母后!这是儿臣寻遍京城的‘黑山老妖’处得来的‘万年暖玉枕’!冬暖夏凉,包您夜夜安眠!”

皇后忍俊不禁,温柔地摸了摸太子的头。

轮次渐歇。

皇后含笑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到了沈聿身上。

“摄政王,”皇后声音温润,带着关切,“今日这般热闹,苏苏那孩子…身子可大好了?未能前来,本宫甚是惦念。” 她语气真诚,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殿内瞬间静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齐刷刷投向那个玄色的身影。

沈聿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瞬间凝结的寒冰。

他抬眸,迎上皇后的目光,薄唇微启,声音是一贯的冷冽平稳,听不出情绪:

“谢皇后娘娘挂怀。小女顽劣,性喜清静,不堪此间喧扰。本王…代她谢过娘娘恩典。”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却也将那小小的身影,牢牢隔绝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之外。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随即温婉一笑:“无妨,孩子喜欢清静也好。改日得闲,让她进宫来玩。” 话题就此揭过,殿内气氛复又活络。

沈聿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杯壁。

沈念苏…

此刻在做什么?

定是裹着她那条半旧的毯子,摊在冷宫狼皮褥子上晒太阳。

或许正指挥着玄鳞拍核桃。

或许在逗弄那只傻乎乎的黑煞,把凶悍的狼犬训得满地打滚。

或许…又在她的小秘密本上,画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歪歪扭扭的骷髅头和硕大的“烫”字,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他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小崽子…

鬼画符的功力倒是见长。

觥筹交错,祝福如潮。

皇子公主们献礼毕,便是宗室勋贵。

流程冗长而华丽。

殿内一角,太子沈珏穿着明黄蟒袍,小脸却绷得死紧,眼神不住地瞟向沈聿。案上精致的荷花酥被捏变了形。

终于,趁着歌舞间隙,他端着金樽蹭到沈聿案旁。

“皇叔!”太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冷宫…冷宫那个小丫头!她…怎么没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询问听起来像是关心一个“可怜”的小透明,但眼底的焦灼却藏不住。

沈聿捻动核桃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眼皮终于抬了抬,目光淡淡扫过太子那张写满“我很担心但我不能说”的小脸。

“有事?”沈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并未直接回答,修长的手指却极其自然地伸出,轻轻推开了面前那盏盛着滚烫热茶的青玉茶盅。

莹润的玉璧触手生温,袅袅白气升腾,在璀璨灯光下氤氲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他的指尖在推开茶盅后并未收回,而是随意地悬在茶盅上方寸许,仿佛感受着那灼人的热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指间的核桃上,捻动的节奏恢复如常。

“笃…笃…”

太子:“……” 他彻底懵了,没事就不能问么?还想追问,沈聿那副“勿扰”的姿态却已摆明。

恰在此时!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响起:

“上——安——神——参——汤——”

“太——后——娘——娘——赐——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庄重而虔诚。

数名身着浅粉宫装的侍女,手捧剔透的白玉汤碗,莲步轻移,鱼贯而入。

碗中汤色澄澈金黄,热气氤氲,浓郁的参香混合着清甜的枣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每一碗,都由侍女恭敬地奉至各位亲王、重臣及皇子公主面前。

一盏白玉镶金边的汤碗,被为首的掌事宫女稳稳地端到了沈聿面前。

“王爷,请用太后娘娘赐福参汤。”宫女姿态恭谨至极。

碗中汤水清澈见底,热气袅袅。那醇厚的参香,与冷宫锦盒中那株老参的气息…如出一辙。

沈聿捻动核桃的指尖,终于彻底停下。

他缓缓抬眸,看向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深邃的眼底,映着白玉碗的光泽和袅袅上升的致命诱惑。

脸上,依旧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言语,伸出手,稳稳端起了那只白玉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

他举碗,对着帝后御座方向微微颔首,姿态恭敬。

沈聿端碗的手,极其平稳。

碗沿缓缓抬起。

那澄澈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参汤,距离他形状优美的薄唇,越来越近…

一寸。

两寸。

温热的气息似乎已能拂过唇瓣…

然后,在万贵妃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狂下——

动作不疾不徐,姿态从容

仰头。

将碗中参汤,一饮而尽!

万贵妃死死攥住袖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丝极其细微、又极其恶毒的弧度。成了!

沈聿放下空碗,白玉碗底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端坐如初,指间的核桃重新捻动起来。

“笃…笃…”

仿佛无事发生。

仿佛只是饮了一杯清水。

万贵妃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松开,眼底掠过一丝阴沉的困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歌舞重新响起,觥筹交错。

沈聿端坐如初,捻着核桃,目光平静地落在殿中舞姬翩跹的衣袖上,仿佛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一曲将终、舞姬水袖甩出最后一个华丽弧度的瞬间!

“铮——!”

裂帛般的琴弦崩断声,如毒蝎尾针,骤然刺破华堂锦绣!

三道灰影自伶人中暴起!

琴剑!箫刺!鼓槌匕!

寒芒撕裂暖香,角度刁钻毒辣,直扑沈聿周身死穴!时机拿捏得妙至毫巅,正是毒药发作、气血凝滞的刹那!

“护驾——!”尖叫四起!杯盘狼藉!侍卫拔刀已迟!

寒光已至沈聿眉睫!

奉汤宫女嘴角的狞笑再难抑制!

电光石火间——

“哼。”

一声极轻、极冷的鼻音,似冰凌碎裂。

人却端坐未动。

那只执帕的右手,快成一片虚影!

“叮!叮!叮!”

三声金铁脆鸣,叠成一声长响!

三道夺命寒光,竟以更刁钻、更狠戾的轨迹,倒卷而回!

“噗!噗!噗!”

血花在刺客惊骇欲绝的眼中炸开!

眉心、咽喉、心口!

插着他们自己的凶器!

三具尸体轰然栽倒,血染丹墀!

死寂!

浓稠的血腥气瞬间扼住所有人的咽喉!

沈聿指尖拈着一根染血的银箸。

箸尖血珠将坠。

他目光如冰铸的锁链,瞬间缠死那笑容僵硬的奉汤宫女!

“拿下。”二字如狱。

宫女尖叫未出!

数道黑影自梁间扑下!铁手锁喉卸颌!快如鬼魅!

“封锁大殿!擅动者死!”沈聿令下,殿门轰闭,甲胄寒光森然!

沈聿捻动核桃的指尖,猛地一顿!

那细微的“笃”声戛然而止!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苍白!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指节倏然收紧,手背青筋瞬间绷起!

“咳…”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轻咳从他喉间溢出,随即被他强行咽下。

这微小的异变,在喧嚣的大殿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几乎无人察觉。

只有万贵妃,眼底那几乎熄灭的狂喜之火瞬间死灰复燃!她的呼吸陡然急促!

帝后,似乎感应到什么,目光带着一丝疑虑扫了过来。

沈聿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撑住额头,却在半途改变方向,极其迅捷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丝帕,捂住了口鼻。

“唔…” 又是一声沉闷压抑的闷哼。

丝帕边缘,一点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瞬间洇染开来!

血!

太子“腾”地站起,脸色煞白,几乎要冲过去!

万贵妃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恶毒的笑意爬上嘴角!

帝后脸色骤变!

沈聿的身体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握着染血丝帕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颗紫檀核桃。

他双目紧闭,眉心紧锁,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脸上那层死气的灰白迅速蔓延开。高大的身躯,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濒死的沉寂。

“太医!快传太医!” 皇帝的声音带着惊怒,打破了死寂!

殿内瞬间大乱!歌舞骤停!杯盘碰撞!惊惶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太后赐汤,王爷饮后吐血昏迷?!这…这是惊天巨变!

万贵妃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即将脱口而出的指控(指向太后和那株“来路不明”的参),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用最悲切的声音“关切”摄政王,并“义正言辞”地要求彻查汤药来源…

就在这恐慌混乱达到顶点、万贵妃即将表演的刹那——

“静。”

一个冰冷、低沉、如同寒泉流淌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不高。

却像带着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和恐慌!

整个麟德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死寂!

发出声音的,是那“昏迷垂死”的沈聿。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染血的丝帕垂落身侧。

但他握着紫檀核桃的那只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枚温润的核桃,被他死死攥在掌心。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支撑着坐直,却力有不逮,只是徒劳地绷紧了肩背的线条。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与体内肆虐的剧毒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搏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那层死气的灰白笼罩着他的面容,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濒死之人发出的、微弱却清晰的“静”,带着千钧之力,冻结了全场!

他闭着眼,薄唇微启,声音带着一种重伤后的虚弱沙哑,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

“慌…什么。”

两个字,带着一丝不耐的厌弃。

他像是凝聚了极大的力气,才继续开口,语速缓慢,断断续续:

“本王…无碍…些许…旧疾…”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握着核桃的手,似乎想挥退众人,却只是无力地晃了晃,又垂落下去。那颗紫檀核桃依旧被他死死攥着,指节青白。

“…扰了…娘娘…千秋…臣…之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沉重艰难的喘息。那副强撑着的、脆弱不堪的模样,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压迫感!

皇帝看着弟弟这副模样,眼中痛心与惊疑交织,厉声道:“太医呢?!速速为摄政王诊治!封锁殿门!任何人不得擅离!”

万贵妃看着沈聿这副“强弩之末”却依旧死死掌控着局面、连一句完整指控都不让她有机会说出的模样,心中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惧取代!这不对劲!他明明该…可他为什么还能说话?还能压制全场?!

她张了张嘴,那句准备好的、指向冷宫和太后的“关切”之语,竟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巨大的、失控的恐慌攫住了她!

混乱中,顾言澈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沈聿身后,俯身低语了几句。沈聿闭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顾言澈直起身,面向皇帝,声音沉稳清晰:“启禀陛下!王爷有令!惊扰盛宴,万死难辞!然事涉宫闱,不宜当众喧哗!请陛下旨意,王爷需即刻静养诊治!一应相关人等——赐汤宫人、库房经手、药房查验、冷宫赐参宣旨者——由臣暂押待审!待王爷稍缓,亲自彻查!必给陛下、娘娘、太后一个交代!”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将“冷宫赐参宣旨者”极其自然地混入了待审名单。

皇帝看着“昏迷”中弟弟那惨白的脸,毫不犹豫:“准!一切依摄政王之意!顾卿,速速办理!务必确保王爷安危!”

“臣遵旨!”顾言澈领命,眼神如电,扫过瘫软的李嬷嬷和殿内几名脸色剧变的宫人。几名玄衣侍卫闻声上前,动作利落却并不粗暴地将目标人物带离。

沈聿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彻底软倒在宽大的座椅里,双目紧闭,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颗染血的丝帕,静静躺在他身侧的地毯上,像一朵凋零的红梅。

万贵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被无声带走,看着沈聿那副“垂死”却依旧牢牢掌控着局面、让她所有后手都胎死腹中的模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竟被他用这种方式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

他到底中没中毒?!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僵坐在华丽的锦垫上,手脚冰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深渊般的恐惧。

麟德殿内,千秋盛宴的气氛荡然无存。歌舞不再,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

太医匆匆赶到,围在沈聿身边。皇帝皇后忧心如焚。太子守在沈聿椅旁,小脸上满是泪水。

而在远离风暴中心的冷宫小院。

念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玄鳞厚实的皮毛里,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

狼皮褥子边,那本摊开的《咸鱼生存指南》被风吹动,画着骷髅头和“烫”字的那一页,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地见证着麟德殿内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