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琉璃瓦,在偏院地面烙下过分清晰的光斑。念苏瘫在狼皮褥子上,嘴里的小酥肉嚼得慢条斯理,眼神却定定落在那本摊开的《咸鱼生存指南》上。
骷髅头和“烫”字张牙舞爪,无声呐喊。
**藏好了参,画好了图。**
**下一步,得让这图…“偶然”出现在便宜爹眼皮底下。
直接送?太蠢。等于举着牌子喊“我知道有人要害你”。她一个冷宫小废物,哪来的情报?
托人带话?更蠢。这深宫,谁的话能信?卫七?那木头只听王爷的。太子?那傻钱多的金馒头怕不是转眼就把她卖了。
**只能靠“意外”。
念苏的目光,幽幽转向正趴在她脚边、惬意晒着肚皮的玄鳞。
巨大的银狼似有所感,琥珀色的狼眼懒洋洋掀开一条缝,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
“玄鳞,”念苏慢吞吞坐起身,小爪子挠了挠巨狼厚实的脖颈毛,“想不想…去主院溜溜?”
玄鳞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尾巴也不自觉地扫了扫地面。主院?王爷的地盘!有好吃的(王爷案上的点心)!好玩的(王爷书房的笔架)!
念苏把画着“瓦罐骷髅烫”的那一页小心撕下来,叠成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方块。又慢吞吞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特制肉干——没加“獒见愁”的纯酱牛肉,香味浓郁。
她把肉干在玄鳞鼻尖前晃了晃,然后,极其自然地把那张叠好的纸片,塞进了肉干的褶皱缝隙里,用一点黏稠的肉汁粘住。
“喏,”她把肉干递到玄鳞嘴边,声音平板无波,“去主院。找…核桃。”
她特意强调最后两个字。玄鳞对沈聿手里捻动的紫檀核桃,有着近乎执念的好奇,总想叼来玩玩。
玄鳞琥珀色的狼眼瞬间亮了!肉干!核桃!主院!三重快乐!
它毫不犹豫,一口叼住那块夹带“私货”的肉干,动作轻巧得如同叼着一片羽毛。
巨大的身躯站起,银灰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它回头看了念苏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明白”的咕噜,随即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悄无声息地窜出冷宫小院,朝着主院方向疾驰而去。
念苏重新瘫回褥子,拿起另一块小酥肉。嗯,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听天由命?不,是看便宜爹的悟性了。
**主院书房。**
空气凝滞如冰,只有沈聿指尖捻动紫檀核桃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奏折堆积如山,他却只垂眸看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密报,关于北境边防粮草“意外”延误的详情。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厌世的气息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卫七如同雕塑般立在阴影里,呼吸都放得极轻。王爷此刻的心情,比外面秋日的寒潭更冷。
突然,窗外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伴随着一声被刻意压低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狼呜。
卫七眼神一凛,手瞬间按上腰间佩刀。
沈聿捻核桃的动作却只是微微一顿,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进。”
雕花木窗被一只巨大的狼爪熟练地拨开一条缝,玄鳞硕大的头颅探了进来,琥珀色的眼睛扫视一圈,精准地锁定在沈聿面前的书案上。它嘴里还叼着那块没吃完的肉干。
沈聿的目光终于从密报上抬起,落在玄鳞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狼崽子,又来顺东西?
玄鳞无视了卫七警惕的目光,迈着优雅(自认为)的步子踱进书房,径直走到书案旁。
它先是把大脑袋凑近沈聿手边那碟精致的荷花酥嗅了嗅,似乎有点兴趣,但目光最终还是牢牢锁定了沈聿指间那颗油光水滑、随着捻动发出诱人声响的紫檀核桃。
“呜…” 玄鳞喉咙里发出渴望的低鸣,尾巴小幅度地摇着,叼着肉干的嘴往前凑了凑,像是在进行某种交换仪式。
沈聿面无表情,指尖依旧不紧不慢地捻着核桃,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他眼神淡漠地看着玄鳞,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玄鳞有些着急了。它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试图找个更好的角度。巨大的尾巴不小心扫到了桌角堆放的一叠刚批阅好的奏折。
“哗啦——”
几本奏折应声滑落在地。
卫七立刻上前一步。
沈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捻核桃的动作终于停了。他看向玄鳞,眼神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玄鳞似乎也意识到闯了祸,叼着肉干的大嘴一张——
“啪嗒。”
那块啃了一半的肉干,连同粘在褶皱里的那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方块,一起掉在了散落的奏折上。
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沈聿视线所及之处。
玄鳞立刻伏低身子,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嘤嘤”声,巨大的狼头讨好地去蹭沈聿垂在椅侧的袍角,琥珀色的眼睛却还偷偷瞟着那颗紫檀核桃。
沈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团从肉干里掉出来的、沾着点油渍和肉屑的纸方块上。
他的眼神沉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没有立刻去捡。
指尖的紫檀核桃,重新开始缓慢地捻动。
“笃…笃…”
卫七立刻上前,躬身道:“属下清理。” 他的手伸向那纸团和散落的奏折。
“慢。” 沈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捻动核桃的手指停住了。
他微微倾身,没有直接用手去碰那团油乎乎的纸,而是拿起手边一支蘸饱了墨、却许久未用的狼毫笔。
笔杆轻轻一拨。
那小小的纸方块被拨开了些,露出了被油渍浸透的一角。隐约能看到一点墨迹。
沈聿的目光在那墨迹上停留了一瞬。极短。
随即,他用笔杆极其随意地将那纸团连同旁边啃剩的肉干,一起拨到了书案最边缘的角落,仿佛那只是玄鳞带来的、需要稍后处理的垃圾。
“带它出去。”沈聿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奏折,目光落回文字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是。”卫七立刻领命,捡起地上的奏折放好,然后对着还在蹭袍角的玄鳞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鳞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颗被沈聿重新捻在指间的核桃,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卫七从门口离开。
书房重归寂静。
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和沈聿指尖紫檀核桃那规律、沉闷、仿佛能碾碎一切的“笃…笃…”声。
他批阅着奏折,速度不疾不徐。
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数次无声地丈量过书案边缘那个不起眼的油纸团。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最后一份关于河道清淤的奏折被批上朱砂,沈聿搁下笔。
他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指腹用力揉着眉心,眉宇间积压的厌世与疲惫几乎化为实质。失眠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
指尖捻动的核桃,速度在不自觉中加快了几分。
“笃笃笃…”
几息之后。
那单调的“笃笃”声骤然停止。
沈聿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厌世依旧,却沉淀出一片冰冷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没有看角落的纸团。
他唤道:“卫七。”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房厚重的门扉。
卫七如同影子般瞬间出现在门口:“王爷。”
“冷宫那边,”沈聿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询问天气,“那药丸,收好了?”
“是。念苏小姐让玄鳞藏于暗处,属下确认过,位置极隐秘,不易发觉。”
“嗯。”沈聿应了一声,指尖的核桃又开始缓慢捻动,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书房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卫七以为无话,准备退下时。
沈聿捻动核桃的指尖,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今日…”他开口,语速比平时更慢,带着一种审慎的斟酌,“玄鳞叼来的肉干,味道似乎…有些不同?”
卫七微怔,立刻回想:“回王爷,是酱牛肉,观其色泽油光,应是膳房特制的小酥肉所用上等牛腩肉。”
“哦?”沈聿的尾音微微挑起,听不出情绪。他的目光,终于缓缓地、如同不经意般,扫向了书案边缘那个油纸团。
“倒是…费心了。”
他伸出手。
不是笔杆。
是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
极其随意地,拈起了那个沾着油渍和肉屑、叠得方正的纸团。
仿佛拈起一片落叶,或者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卫七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
沈聿并未立刻打开。他用指腹捻了捻纸团粗糙的边缘,感受着那油渍的黏腻。
然后,才用指尖,慢条斯理地、一层一层地,将叠起的纸片展开。
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无聊的意味。
油渍和肉屑污染了纸面,但那张潦草的画,依旧清晰地呈现出来。
歪扭的瓦罐。
潦草的人参。
打叉的骷髅头。
扭曲的波浪线。
还有那个触目惊心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烫!”**
烛火在沈聿眼底跳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疑惑,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关乎生死的警告图,而是一个孩童毫无意义的涂鸦。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烫”字。油墨混合着肉汁,触感有些粘腻。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书房弥漫。
只有烛火不安地晃动。
几息之后。
沈聿忽然极轻地、极短促地,发出了一声气音。
像是笑,又像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快得让卫七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随即,沈聿将那张沾满油污的纸,随手放在了烛台旁。跳跃的火焰,几乎能舔舐到纸的边缘。
他重新拿起那颗光滑的紫檀核桃,置于指间。
“笃…”
一声清脆的、带着决断意味的敲击声,取代了之前沉闷的捻动。
“明日,”沈聿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叫顾言澈来”
“是!”卫七心头一凛,立刻应声。
“还有,”沈聿的目光扫过烛台旁那张画,又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查一查,太后库房那株百年老山参,最近…经了谁的手。”
卫七瞳孔微缩:“是!”
沈聿不再言语。他重新拿起一份新的文书,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从未发生。指尖的紫檀核桃,又恢复了那规律而缓慢的捻动。
“笃…笃…”
烛火摇曳。
那张画着骷髅头和“烫”字的纸,静静地躺在烛台旁。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它,上面沾染的油渍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骷髅头的墨迹在油污中微微晕开,显得更加狰狞扭曲。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那一声声,仿佛能敲进人心底的“笃…笃…”声。
平静之下,暗流已汹涌成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