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派出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开始发出新芽,投下斑驳的绿荫。午休时分,几个年轻辅警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桌子上或靠在椅背里,聊着即将到来的局里联合交流会。(强哥被调走去出差了)
“唉,又快到这个日子了……”阿哲蔫头耷脑地叹了口气,耳朵都似乎耷拉下来了。
“可不是嘛,去年咱们所格斗项目又是垫底,被东城所那几个家伙笑话了好久。”小飞甩着还没好利索的胳膊,一脸郁闷。
婷婷,叽叽喳喳地抱怨:“文试还好点,冯所还能帮帮忙,格斗真是……哎哟,想想就疼!”
连一向沉默的晓薇都小声附和:“去年……我被摔得好惨。”
大磊倒是没说话,只是憨厚地摸了摸自己依旧缠着纱布的脑袋,显然也对去年的经历心有余悸。
冯所长正好端着他的大号枸杞茶杯走进来,听到他们的抱怨,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咳咳……这个嘛……交流会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冯所,您年年都这么说,”阿哲哭丧着脸,“可年年格斗场都被当成‘友谊’的沙包啊……”
冯所更尴尬了,他本身是文职出身,靠着资历和脾气好才当上这个副所长,让他去格斗擂台上跟那些一线摸爬滚打上来的所长、队长们比拼,确实是难为他了。往年他都是硬着头皮上,结果可想而知。
“那……那怎么办嘛,所里就我一个领导,我不上谁上?”冯所无奈地摊摊手。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里正安静擦拭着执勤腰带的煌音。
煌音似乎感受到了目光,动作顿了顿,但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擦拭着金属扣环,仿佛那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敢开口的犹豫。
最终还是最藏不住话的小飞先开了口,他跑到煌音旁边的桌子上落下,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问:“煌…煌音哥……今年交流会……您……您能不能……”
他没敢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阿哲也立刻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对啊煌音哥!您那么厉害!上次在水泥厂……”
小飞也忍不住说:“煌音哥您要是上,肯定能行!”
连大磊都用力点头表示支持。
冯所看着这一幕,眼睛也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放下茶杯走过来:“对啊!老煌!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看你这身板,这气势!往年是没办法,今年有你在,咱们所说不定能一雪前耻啊!”
煌音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擦拭好的腰带仔细挂好。他抬起眼,翠绿色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围过来的每一张充满期待的脸,最后落在王所身上。
“规矩允许辅警当领队?”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冯所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允许允许!只要所在编人员就行!领队没规定必须是民警!老煌,你就帮帮忙吧!就算不为了名次,也别让咱们所再被当成软柿子捏啊!”王所的语气几乎带上了点恳求。
年轻的辅警们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煌音沉默了片刻。他对这种带有表演和竞技性质的“格斗”并无兴趣,那与他经历过的真实搏杀相差太远。但看着王所脸上的窘迫和年轻同事们眼中的期待,尤其是想到他们去年可能被“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其他所队员当沙包打的场景……
他重新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口,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好。”
办公室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耶!煌音哥答应了!”
“太好了!今年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煌音哥出马,一个顶俩!”
冯所更是激动地用力拍着煌音的肩膀:“好!好!老煌!全靠你了!需要什么准备?训练?场地?我全力支持!”
煌音微微侧身,避开了冯所过于热情的熊掌,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需要特别准备。正常巡逻。”
他的平静和自信,更是给年轻的辅警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交流会上扬眉吐气的场景,一个个兴奋地讨论起来,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然而,煌音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答应当领队,并非为了争强好胜,而是出于最实际的考虑:第一,保护冯所不再上去“丢人”兼挨打;第二,保护这些年轻的队员不再被刻意针对;第三,也是最简单的——快速有效地结束比赛,减少不必要的纠缠和受伤风险。
至于“交流”和“友谊”……那或许不在他理性计算的范畴之内。
他只是希望,这次交流会能像他处理的任何一件公务一样,高效、直接、不出意外地尽快结束。
但显然,城南派出所的年轻人们,已经对这位深藏不露的“大叔”领队,抱有了远超他预期的、炽热的期待。这场联合交流会,似乎注定会因为他的参与,而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联合交流会举办的日子到了。地点在市局下属的一个训练基地。场地里人头攒动,各个派出所、分局下属单位的民警、辅警们聚集在一起,穿着各自统一的作训服,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兴奋和一种不言而喻的竞争火药味。穿着崭新作训服的城南派出所一行人格外显眼——主要是因为他们中间那个沉默而庞大的北极熊兽人。
果然如冯所预料,当他们一行人走进场地时,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城南派出所常年垫底,除了相熟的几个兄弟单位会打个招呼,大多数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者投来略带同情或戏谑的一瞥。
“看,城南所的来了。”
“今年又是冯黑熊带队吧?真是勇气可嘉。”
“他们那几个小崽子今年不知道能撑几轮?”
“啧,陪跑专业户。”
类似的低语隐约传来。阿哲、小飞他们明显听到了,一个个绷紧了脸,有些不忿,但又无法反驳,只能下意识地挺起胸膛,紧紧跟在煌音身后。冯所倒是习惯了,脸上堆着笑,跟认识的人点头打招呼,但眼神里也藏着些紧张。
煌音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平静地扫视着场地,目光掠过那些热身、谈笑、眼神锐利或倨傲的其他所队领队和队员。那些人多是各个所队的格斗好手或资深老警,彼此之间似乎都很熟络,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没有人多看煌音一眼,一个陌生的、穿着辅警作训服的中年北极熊,在这种场合,就像水滴汇入大海,引不起丝毫波澜。
“煌音哥……他们……”婷婷有些气不过,小声嘀咕。
“专心准备。”煌音头也没回,声音平淡,仿佛周围的嘈杂和轻视都不存在。
文试环节最先开始。冯所果然大显身手,带着婷婷和晓薇在理论考核和案例分析上表现不俗,甚至拿到了一个不错的名次,总算让城南派出所的牌子在成绩栏上稍微往上挪了挪。冯所激动得脸都红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是接下来的格斗交流。这才是真正“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决定面子和里子的环节。
格斗场边,气氛明显更加热烈和紧张。各所队的领队们开始脱外套,活动筋骨,露出精壮的身材和训练痕迹明显的肌肉,互相之间用眼神和手势打着挑衅或鼓励的信号。台下各自的队员更是摇旗呐喊,气势十足。
城南派出所这边则显得有些安静。冯所看着那些摩拳擦掌的对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对煌音说:“老煌……那个……差不多就行,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年轻的辅警们则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煌音。
煌音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脱下略显宽大的作训服外套,露出下面简单的深色短袖。他庞大的身躯和结实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做夸张的热身动作,只是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格斗交流采用领队对抗制,抽签决定对手。当裁判念到“城南派出所领队”时,不少人都好奇地望过来,想看看今年是不是还是那个胖胖的棕熊王所。
然后,他们看到那个沉默的、陌生的北极熊兽人,步伐沉稳地走上了擂台。
场下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谁啊?”
“没见过……辅警?”
“城南所没人了?让个辅警当领队?”
“看着块头挺大,不知道经不经打……”
“估计是上来充数的吧哈哈!”
对手是城北派出所的领队,一只以身手敏捷、性格嚣张著称的豹兽人民警。他看着走上台的煌音,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哟,老冯呢?躲起来了?派个辅警上来挨揍?你们城南所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煌音仿佛没听到他的垃圾话,只是按照规则,站在了自己的位置,目光平静地看着裁判,等待指令。
裁判示意开始。
豹兽人领队显然没把煌音放在眼里,打算速战速决,给自己队来个开门红。他低喝一声,身形一晃,速度快得带起残影,一记凌厉的侧踢直扫煌音肋部!这是他惯用的招式,凭借速度优势先声夺人。
台下城北所的队员已经准备欢呼。
然而,下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只见煌音似乎只是微微侧身,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就用臂膀外侧精准地格挡住了那迅猛的一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的下盘稳如磐石,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豹兽人领队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踢在了一根浇筑在地里的铁柱上,震得小腿发麻,脸上轻蔑的笑容瞬间僵住。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煌音格挡的手臂顺势下滑,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脚踝,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在他支撑腿的膝窝处轻轻一磕!
动作简洁、高效、毫无冗余。
豹兽人领队只觉得支撑腿一软,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声,竟是被一个照面就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三秒钟。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裁判,都差点忘了读秒。
豹兽人领队躺在地上,一脸懵圈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直到裁判反应过来,开始读秒:“一、二……”
豹兽人挣扎着想爬起来,但煌音刚才那一磕似乎用了巧劲,让他半边身子都又酸又麻,一时竟用不上力。
“……三、四……十!”
读秒结束!
裁判举起煌音的手:“城南派出所,胜!”
台下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发生了什么?”
“就…就结束了?”
“那豹子不是挺厉害吗?怎么一个照面就没了?”
“那个北极熊……他怎么做到的?”
城南派出所这边,短暂的震惊之后,是巨大的狂喜!
“赢了!煌音哥赢了!”阿哲第一个跳起来大吼。
“我的天!太快了!”婷婷目瞪口呆。
小飞兴奋地直接跳了起来:“哇!!大叔好厉害!”
连冯所都激动地忘了形象,用力挥舞着拳头:“好!老煌!好样的!”
煌音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对地上还在发懵的豹兽人领队伸出了手。那豹兽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灰溜溜地下了台。
接下来的几场,几乎复制了第一场的模式。
无论对手是力量型的熊科、敏捷型的猫科、还是技巧型的犬科,煌音都仿佛一座无法撼动的冰山。他的动作永远简洁到了极致,没有任何观赏性,却精准、高效、一击制胜。往往是对手猛攻一阵,却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反而被他看似随意的一个格挡、一个牵引、一个短促有力的反击就瞬间瓦解了攻势,摔倒在地。
他从不主动进攻,只是防御和反击。但每一次反击,都必然结束战斗。
台下从一开始的惊讶、议论,渐渐变成了沉默和凝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来自垫底派出所、名不见经传的北极熊辅警。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这身手……绝对不是普通辅警!”
“城南所从哪挖来的怪物?”
“看他那眼神……妈的,看得我心里发毛……”
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城南派出所。当煌音再次面无表情地走下擂台时,周围投来的目光已经变成了敬畏、探究和难以置信。
冯所和年轻的辅警们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激动。他们紧紧围在煌音身边,像簇拥着他们的英雄。
煌音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小喵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水瓶,喝了一口水,仿佛刚才那些干净利落的胜利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程度的“交流”,于他而言,甚至算不上热身。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看向远处,似乎有些游离。
真正的战斗,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但看着身边这些年轻同事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挺直的脊梁,他沉默地放下水瓶。
至少,今年,这个小小的、老破的城南派出所,不会再被任何人当成沙包了
观众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位特殊的观众。这是一头体型同样魁梧雄壮的白熊兽人,毛发比煌音更偏银白,穿着剪裁得体的便装,而非作训服。他有着典型的极北之地居民的高大骨架和深邃眼眶,蓝色的眼睛里原本带着一丝客套的敷衍和百无聊赖——他是瓦西里,来自极光国警务部门的交流官员,受本地朋友邀请,勉强来看这场在他看来可能有些“小儿科”的联合交流会。
起初,他确实兴致缺缺,直到城南派出所那个沉默的北极熊领队登上擂台。
当煌音用那种简洁到极致、高效到可怕的格斗技巧,瞬间放倒第一个对手时,瓦西里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躯就不自觉地坐直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探究。
随着煌音一场接一场地以近乎相同的方式获胜,瓦西里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深深的震惊和怀疑。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紧紧盯着台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庞大却异常稳定的身躯,那毫无多余动作、每一招都直指要害的战斗风格,那冰冷平静、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神……尤其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夹杂着极北之地的风雪和硝烟味,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Koon…?” 瓦西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极轻,带着浓重的极光国口音和无比的震惊,“这不可能……”
Koon(库恩)!那个曾经在极光国特种警务部队里宛如传说般的名字!那个以绝对理性、惊人战斗本能和近乎冷酷的效率著称的北极熊兽人!那个……据说因为一次极其严重的事故和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最终选择离开,彻底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的战友!
瓦西里的大脑一片混乱。他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八年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在海市?在一个底层派出所?当一个……辅警?!穿着这身深蓝色的、与他过往荣耀毫不相称的制服?参加这种……在他看来如同孩童嬉戏般的“交流”比赛?
但台下那个身影,那战斗时每一个细微的习惯性动作,那独一无二的气场……绝不会错!
就在瓦西里内心惊涛骇浪之时,擂台上的煌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又一次轻易化解对手攻击,将其放倒的间隙,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如同最敏锐的猎手般扫过观众席。
刹那间,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
煌音那始终平静无波的翠绿色眼眸,在接触到瓦西里震惊的蓝色眼睛时,几不可查地骤然收缩了一下!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停顿,仿佛精密运行的齿轮突然卡进了一粒沙子。
虽然只有一瞬,他就恢复了常态,面无表情地继续完成了比赛,走下擂台。但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瓦西里,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
“果然是他……”瓦西里喃喃自语,心脏砰砰直跳。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身边朋友惊讶的目光,快步朝着城南派出所休息区的方向挤过去。
而此时,城南派出所的众人还完全沉浸在连胜的狂喜和扬眉吐气的兴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观众席上的暗流涌动和即将到来的故人。
冯所激动地拍着煌音的后背(虽然没拍动):“老煌!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太给我们所长脸了!今年看谁还敢笑话我们!”
阿黄、赤狐他们更是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煌音哥你太厉害了!你以前是不是练过啊?”
“怎么做到的?教教我们呗!”
煌音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放空,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隐晦地扫视着周围涌动的人群,像是在戒备着什么。对于年轻同事们的兴奋追问,他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反应明显比之前慢了一拍。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带着明显异国口音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在他們身后响起,声音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Koon?真的是你?!”
城南派出所的众人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气场强大的白熊兽人正站在他们身后,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煌音大叔。
冯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挡在自家队员前面,客气但带着戒备地问:“这位同志,你是……?”
瓦西里根本没有看冯所,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煌音身上,用带着浓重极光国口音的中文,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八年了……Koon……我们都以为你……”
煌音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瓦西里。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却仿佛有冰川在无声地崩裂,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深埋于底的暗流。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同样平静,却似乎压抑着什么的语气,淡淡地回应:
“你认错人了。”
然而,他的反应,他那流利却带着极北之地独特冰冷腔调的极光国语,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城南派出所的年轻辅警们看看这个陌生的白熊,又看看他们沉默的大叔,全都懵了,脸上的兴奋和喜悦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他们突然意识到,关于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叔”,他们可能一无所知。而他那深不可测的过去,正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悄然露出了冰山一角。
瓦西里看着煌音那副“拒熊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非但没有退缩,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他太了解Koon(库恩)了,这家伙越是摆出这副冷冰冰的面孔,心里指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八年不见,这别扭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他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用那带着浓重极光国口音的中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好奇偷听的城南所年轻辅警们听清楚:
“哦——!认错人了啊?”他拉长了语调,眼神狡黠地扫过一脸懵懂的阿哲、小飞等人,然后故意凑近煌音,压低了一点声音,却又确保周围的人能听见:
“哎呀,看来是我记性不好了。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个Koon呢!那个家伙啊,别看他现在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以前在极光国的时候,可是有不少有趣的事儿呢……我记得有次半夜,他好像偷偷摸摸地……”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面无表情的煌音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并且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这是情绪波动的明显迹象!
“Vasili(瓦西里)!”煌音猛地打断他,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警告意味,甚至还下意识地切换回了极光国语,“Zatknis!(闭嘴!)”
虽然他立刻意识到了失态,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板起脸,但那瞬间的耳根泛红和急促的呵斥,已经彻底暴露了他的破绽——他不仅认识这个叫瓦西里的白熊,而且两人显然非常熟悉,熟悉到对方掌握着他某些不想被提及的“黑历史”!
瓦西里得意地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仿佛打赢了一场大胜仗。他摊摊手,用中文对周围已经目瞪口呆的年轻辅警们挤挤眼:“你看,他果然认识我,还叫我名字呢。”
冯所:“……”
阿哲:“……”
婷婷:“……”
晓薇:“!!!”
大磊:“???”
小飞:(眼睛瞪得溜圆)
城南派出所的全体成员,包括冯所在内,此刻大脑都像被北极风暴刮过一样,一片空白。他们看看那个笑得像只偷到鱼吃的猫似的白熊瓦西里,又看看他们耳根还残留着可疑红晕、脸色比平时更冷、明显处于下风的煌音大叔……
信息量太大,他们一时完全处理不过来!
煌音哥原来真有另一个名字!叫“库恩”?
煌音哥以前在极光国待过?还不是普通待过?
煌音哥居然……有“有趣的事儿”和“半夜偷偷摸摸”的黑历史?!
煌音哥居然还会……害羞?(虽然表现形式是更冷的脸和呵斥)
这简直颠覆了他们对“沉默可靠大叔”的所有认知!
煌音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把眼前这头喋喋不休的白熊扔出去的冲动。他知道瓦西里的性子,越是搭理他,他越是来劲。他重新用冰冷的目光看向瓦西里,用回了中文,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瓦西里见好就收,知道再逗下去,这头北极熊可能真要暴走了。他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领,终于稍微正经了一点:“公务出差。朋友拉我来看看热闹。没想到……”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煌音身上的辅警制服,“看到了最意想不到的‘热闹’。Koon,你真是……给了我好大的一个惊喜(或者说惊吓)。”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城南派出所这群看起来“傻白甜”的年轻兽人,以及那位看起来就很“文职”的棕熊副所长,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和探究。
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在极光国警界叱咤风云、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库恩”,会窝在这样一个地方,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带着这样一群……菜鸟?
这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城南派出所的年轻人们,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惊和好奇之中,看看瓦西里,又看看他们明显不想多谈的大叔,心里像有无数只爪子在挠。他们有无数的疑问,但看着煌音那比平时更低的气压和冰冷的侧脸,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去触霉头。
气氛变得异常微妙。故人重逢的冲击、深不可测的过去、以及一群懵懂又好奇的现役同事……所有的线索都在煌音身边交织缠绕。他知道,瓦西里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恐怕要彻底打破他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平静了。
瓦西里完全无视了煌音那几乎能冻死熊的警告眼神,反而像个找到舒服窝的老朋友一样,自来熟地一屁股就坐在了城南派出所休息区的长凳上,甚至还笑眯眯地对着旁边僵住的冯所和几个年轻辅警点了点头,用他那口音奇特的中文说道:
“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下吧?给你们加加油。”他那表情,分明写满了“我看定这场热闹了”。
冯所张了张嘴,看看脸色冰寒的煌音,又看看这个气场强大、来历不明的外国白熊同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赶人,只能干笑着:“呃…呵呵…您请便,请便……”
阿哲、小飞他们更是大气不敢出,缩在旁边,眼神在煌音和瓦西里之间偷偷来回瞟,心里的好奇都快爆炸了,但又被煌音此刻身上散发出的超低气压吓得不敢吱声。
煌音看着瓦西里那副“我就赖这儿了”的架势,知道这头聒噪的白熊是赶不走了。他最后只能递过去一个更加冰冷、充满了“你最好管住你的嘴”的警告眼神,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交流会上。
轮到他又一次上场了。
在走向擂台的路上,煌音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来自城南所区域那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一道是瓦西里那充满玩味、探究和“我看你还能装多久”的戏谑视线;另一道则是王所和年轻辅警们那混合着崇拜、好奇、以及巨大问号的灼热目光。
这让他感觉比面对任何一个对手都要不自在。
站上擂台,对手是另一个以格斗见长的派出所领队,似乎从之前的比赛中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贸然强攻,而是小心翼翼地绕着煌音移动,寻找破绽。
然而,今天的煌音,似乎比之前更加……“高效”了。
如果说之前的比赛他还带着点“交流”的性质,动作还算收敛,那么今天,在瓦西里那戏谑目光的注视下,他仿佛被点燃了某种隐藏的开关。
对手试探性的佯攻刚刚做出,煌音的身影就如同鬼魅般动了!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不再是简单的格挡反击,而是带上了某种凌厉的、近乎预判的压迫感!
他精准地切入对手移动的死角,一记看似简单直接、却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擒拿,瞬间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和肩关节,顺势一拧一送!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粗暴。
“砰!”
对手几乎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直接掼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半天没爬起来。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两秒。
裁判都愣了一秒才赶紧读秒。
台下再次一片哗然!
“我靠!更快了!”
“这……这根本没看清啊!”
“他之前还留手了?”
城南派出所这边,年轻的辅警们已经忘了旁边还坐着个“危险”的陌生白熊,再次激动地跳起来欢呼。
而瓦西里,看着台上那个瞬间结束战斗、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拍掉灰尘一样的煌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追忆和感慨的笑容。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光国语低声嘟囔:
“这才有点像样子嘛……‘冰原之锤’的作风……虽然还是收着力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坐在他旁边的冯所耳朵尖,隐约听到了“冰原之锤”这个词,虽然听不懂极光国语,但那个发音和瓦西里脸上的表情,让他心里猛地一跳,看向台上煌音的眼神更加惊疑不定。
煌音走下擂台,无视了周围的欢呼和议论,径直走回休息区。他的目光首先冷冷地扫过瓦西里。
瓦西里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脸上却还是那副欠揍的笑容:“厉害厉害!风采不减当年!我什么都没说,真的!”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煌音懒得理他,接过婷婷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根本不存在汗的额头,然后沉默地坐下,闭上眼睛,仿佛在养神,又像是在隔绝外界所有的探究和嘈杂。
然而,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放在膝盖上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么平静。
瓦西里的出现,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封锁多年的、关于极北之地和过往峥嵘岁月的记忆闸门。那些他试图遗忘的冰雪、硝烟、并肩作战、以及……冰冷的血与背叛……碎片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涌。
他需要极力压制,才能维持住此刻的冰冷表象。
休息区的气氛变得异常古怪。一边是兴奋激动又满心好奇的年轻辅警,一边是老神在在、笑而不语的陌生白熊瓦西里,中间则夹着一个浑身散发冷气、生人勿近的煌音。
冯所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他凑近瓦西里,试探性地小声问:“那个……这位……瓦西里先生?您和我们老煌……以前很熟?”
瓦西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瞥了一眼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的煌音,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熟?哦,当然,老朋友了。一起在极光国扫过雪……呃,共过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真是……缘分啊!”
他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煌音周围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几度。
接下来的比赛,几乎成了煌音个人的“快速清理”表演。他上台、结束战斗、下台,速度一次比一次快,手段一次比一次简洁凌厉,仿佛急着要结束这一切,逃离这个让他倍感不适的场合。
而瓦西里,就稳稳地坐在城南所的休息区,像是个最忠实的观众(或者说监视者),津津有味地看着每一场比赛,时不时还摸着下巴点评两句:
“嗯,这招用得还行,就是发力角度偏了三分。”
“啧,速度太慢,破绽太大了。”
“哦?这还有点意思,可惜碰上了K……咳,碰上了你们这位。”
他的点评专业而毒舌,听得冯所和年轻辅警们一愣一愣的,看向瓦西里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戒备好奇,多了几分不明觉厉的敬畏。
终于,所有的领队对抗赛结束。毫无悬念,煌音以全胜且几乎都是秒杀的战绩,碾压式地夺得了格斗项目的头名。
当裁判宣布结果时,城南派出所的年轻人们欢呼着冲上去,想要把煌音抛起来庆祝。
然而,就在他们靠近的瞬间,煌音却猛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防御性姿态,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
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正常,任由阿黄和大熊兴奋地拍打他的肩膀(没拍动),但那瞬间的反应,却没有逃过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瓦西里的眼睛。
瓦西里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理解,有叹息,还有一丝沉重。
欢呼声中,煌音接过代表第一的简陋奖杯,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的目光越过兴奋的队友,再次与瓦西里的目光相遇。
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褪去。两个来自寒冷北地的白熊,隔着十年的时光和迥异的境遇,无声地对视着。
一个在热闹中格格不入,一个在旁观中了然于心。
煌音知道,交流会结束了,但瓦西里带来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他平静了许久的生活,即将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掀起巨大的波澜。
交流会散场,人群开始流动。各个所队陆续离场。城南派出所的众人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大叔,走吧!咱们回去好好庆祝一下!”阿哲兴奋地提议。
“对!我请客吃烧烤!”小飞难得大方一次。
然而,煌音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了一眼兴致高昂的年轻同事们,又看了一眼稳坐如山、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瓦西里,沉默了一下,对王所说:
“冯所,你们先回去。”
冯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过来。他看看煌音,又看看那位气场强大的外国白熊,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点了点头:“呃…好,好。老煌,那你……和这位老朋友好好聊聊?我们先回所里。”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那个……注意……注意影响啊。”他担心煌音这深藏不露的过去别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年轻的辅警们这才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位“瓦西里先生”还在。他们看看脸色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疏离的煌音,又看看笑容意味深长的瓦西里,高涨的情绪稍稍冷却,好奇心再次占据上风,但又不敢多问。
“煌音哥……”阿哲有些犹豫。
“回去。”煌音的语气不容置疑,虽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近乎命令的口吻。
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听话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王所离开了。羽娜甚至飞出去老远,还忍不住回头望。
很快,喧闹的场地变得冷清了许多。只剩下煌音和瓦西里,两个高大的白熊兽人相对而立,气氛一下子从刚才的热闹变得有些凝滞和紧绷。
瓦西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感慨和严肃的神情。他走上前,仔细地、几乎是审视般地打量着煌音,目光掠过他身上的辅警制服,他眼角细微的岁月痕迹,以及那双依旧冰冷却似乎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翠绿色眼睛。
“Koon…”他再次开口,这次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浓重的口音,“十年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更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煌音手中的证书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辅警’……‘格斗第一’……这真是我今年听到最不可思议的消息。”
煌音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感慨,只是将手中的证书随意地卷了起来,握在手中,声音冷淡:“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的是“这里”,而不是“我”,似乎默认了对方的寻找。
瓦西里耸了耸肩:“我说了,巧合。受邀来看热闹。如果不是你上场,我可能早就走了。”他顿了顿,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煌音,“倒是你,Koon,这八年,自从你从极光局被调到海市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海市机关信息则是说你正常工作。所有人都以为你.........(扎根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我现在很好。”煌音打断他,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防御性,“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很好?”瓦西里挑眉,环视了一下这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略显简陋的训练场地,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煌音身上那身与他过往履历格格不入的制服,“在这里?当一名辅警?带着一群……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很好’?”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更多的是不解和一种难以接受的惋惜。
煌音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握着证书的手微微收紧。瓦西里的话像针一样,精准地刺中了他某些不愿被触碰的地方。
“这与你无关,Vasili。”煌音的声音更冷了,甚至带上了极光国的语言习惯,直接叫了瓦西里的名字,“我的生活,我自己选择。”
“选择?”瓦西里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你的‘选择’就是浪费你那身本事?躲在这么一个地方?Koon,你知不知道当年……”
“闭嘴!”煌音猛地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仿佛被触碰了逆鳞的猛兽,那是在擂台上都未曾显露过的冰冷煞气,“过去的事,我说了,不要再提!”
瓦西里被他骤然爆发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了然和更深的沉重。他举起双手,放缓了语气:“好,好,我不提。你别激动。”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头仿佛竖起全身尖刺的北极熊,放缓了语气:“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当年极光国最顶尖的‘冰原之锤’,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目光落在煌音那双骨节分明、布满细微旧伤却依旧稳定的手上,“但这双手,刚才在擂台上的样子,可一点没变。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Koon,你骗不了人,也骗不了自己。”
煌音紧绷着下颌,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空旷的场地,仿佛那样就能隔绝掉所有不想听的话语和不想面对的过去。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僵持的沉默。风吹过空荡的场地,卷起些许尘土。
过了好一会儿,瓦西里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好吧。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但我既然找到你了……不,是遇到你了,”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总不能当没看见。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两个,老朋友……叙叙旧?”他特意强调了“老朋友”三个字。
煌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将目光转回来,眼神依旧冰冷,但那股骇人的煞气稍稍收敛。他知道,瓦西里既然找到了他,就不可能轻易被打发走。
“……地点我定。”他最终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瓦西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当然。你地盘,听你的。”
他知道,这头倔强的北极熊,总算松了一点点口。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但至少,是一个开始。他无比好奇,这八年,在Koon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如今选择的这条道路,又究竟能走向何方?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沉默冰冷,一个探究深思,一同朝着训练基地外走去。对于煌音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注定要将他努力深埋的过去,重新拉扯到阳光之下。
瓦西里那带着熟悉口音的声音,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冰镐,猛地凿开了煌音冰封的记忆层。那些被他用理性、用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用钟表齿轮的精密运转强行压制在脑海最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高强度工作后无法停止颤抖的双手,不得不依赖白色药片才能换取几个小时的虚假平静。
毒品燃烧产生的刺鼻恶臭,子弹撕裂皮肉的灼痛,黑暗中冰冷的锁链和绝望的窒息感。
实验室里冰冷的器械反光,注射进体内的不明液体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与混乱。
牙齿深深嵌入自己手腕时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骨骼的触感,唯一的念头是:活下去,把信号传出去。
最后……不是表彰,不是关怀,而是局长办公室里那冷漠的眼神、轻描淡写的“调去后勤休养”的通知,以及那句“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局里好”。
辞职时,那个装着钱的信封,和来人那句“安分过日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的“善意”警告。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他仿佛又闻到了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感受到了手腕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尽管那里现在只剩下淡淡的、被祥云纹身巧妙覆盖的疤痕。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开始轻微颤抖,指尖冰凉。他猛地将手攥成拳头,背到身后,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这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那手腕处的祥云纹路下,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自己撕咬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是刻在灵魂上的屈辱、背叛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看到瓦西里,内心确实是高兴的。那是看到一段纯粹过往的投影,是看到一个与那段黑暗并无直接关联、卻能证明他曾经也并非全然孤独的见证者。瓦西里代表着极光国那段虽然艰苦卻相对简单纯粹的岁月,代表着一种不涉及后来那些龌龊与背叛的战友情谊。
这份高兴是真切的,如同冰层下微弱却确实存在的暖流。
但是,这份高兴却被厚厚的、由创伤、屈辱和自我封闭筑起的高墙牢牢困住,无法表达,甚至无法被他自己清晰地认知。十年的自我压抑和情感隔离,已经让他几乎丧失了正常表达情感的能力。喜悦、温暖、依赖……这些情绪对他而言是陌生而危险的,会让他变得脆弱,而脆弱意味着可能再次受伤。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瓦西里露出一个老朋友重逢应有的笑容,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诉说“见到你很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对方那份看似自然的关心和好奇。
他唯一熟悉的“语言”是沉默,是防御,是将一切试图靠近的温暖推开。
所以,他只能绷紧全身的肌肉,用更冷的脸色、更硬的语气来武装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就能维持住自己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假象。
他害怕。害怕瓦西里的追问会彻底撕开他尚未愈合的伤疤。害怕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被摊开在阳光下。害怕瓦西里知道真相后,会露出和当年那些人一样的怜悯、轻视或是冷漠。更害怕……自己会再次失控。
于是,所有的情绪——那一点点真实的高兴、巨大的痛苦、刻骨的愤怒、以及深沉的恐惧——最终交织混杂,表现出来的,就只有更加极致的冰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
他像一座漂浮在寒冷海面上的孤岛,明明看到了远处的航船,却因为害怕再次触礁,而只能点亮警告的灯塔,让对方远离。
瓦西里看着煌音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处暗流汹涌的翠绿色眼睛,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极力克制却依旧细微颤抖的拳頭,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仿佛被困受伤野兽般的警惕和疏离,他脸上的玩味和探究渐渐消失了。
同为经历过风雨的战士,他或许无法完全知晓煌音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和挣扎。
他不再追问,也不再试图用玩笑打破僵局。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
“好吧,Koon。”他不再用中文,而是换回了他们更熟悉的极光国语,语调低沉而缓慢,“我不问。你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逼你。”
他向前一步,没有试图靠近,只是保持着一個不會讓對方感到壓迫的距離,目光真诚地看着煌音:“但是,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你变成了谁,站在你面前的,依旧是当年那个可以把后背交给你的Vasili。”
“吃饭,或者不吃饭,叙旧,或者不叙旧,都由你决定。”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只是……很高兴你还活着,Koon。”
说完,他不再看煌音,而是将目光转向远处即将落下的夕阳,给了煌音一个消化情绪和做出决定的空间。
煌音站在原地,瓦西里那句“很高兴你还活着”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攥紧的拳头,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但这一次,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痛苦。
他依旧沉默着,但周身那冰冷的尖刺,似乎微微软化了一丝丝。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瓦西里耐心地等待着,看着夕阳的余晖给煌音冰冷的侧脸镀上一层虚幻的暖色,却融化不了那深刻的紧绷。
终于,煌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仿佛这几个字重逾千斤,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才能挤出喉咙。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时那种平稳的低沉,而是带上了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碎的颤抖,像冰层碎裂时发出的细微脆响。
“……吃烤肉……吧?”
这句话说得极其艰难,甚至不完整,尾音微弱得几乎消散在风里。说完之后,他立刻紧抿住嘴唇,下颌线绷得更紧,仿佛后悔说出了这句话,翠绿色的眼睛飞快地瞥了瓦西里一眼,又迅速移开,看向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又像是害怕被拒绝。
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时冷硬形象的反应,泄露了他内心巨大的冲突和不安。邀请故人用餐,这本该是一件普通甚至愉快的事情,对他而言,却像是在雷区中迈出的试探一步,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瓦西里愣住了。他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回应。他预料中的是更冰冷的拒绝,或者是长久的沉默后各自离开。这句颤抖的、带着不确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邀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着煌音那副明明发出了邀请却仿佛比自己更紧张的样子,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躲闪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这句简单的“吃烤肉”,对眼前的Koon而言,意味着什么——这可能是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表达友好”和“尝试接触”的极限努力。
这不是一句普通的邀请,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冰层之下的、微弱的求救信号,或者说,是一个试图重新连接的尝试。
瓦西里脸上的所有调侃和探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温和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神情。他生怕自己反应过度会吓退对方,也怕反应不足会辜负这份艰难的勇气。
他没有立刻欢呼雀跃,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像听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样,用同样放缓的、温和的语调,微笑着回应,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轻松的口吻:
“烤肉?好啊!”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正好我也饿了。这附近你熟,你带路,我请客。”他刻意忽略了那句邀请里的颤抖和不确定,用最自然的态度接了过来,试图减轻对方的心理压力。
煌音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身体依旧紧绷,但攥着的拳头稍微松开了一些。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瓦西里“他带路”的提议,然后不再多言,转身率先朝着训练基地外走去,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暴露了脆弱的地方。
瓦西里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而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酸,有感慨,有沉重,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给对方压迫感,也不会跟丢。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着。走在前面的北极熊,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那坚冰之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顿普通的烤肉,对于这两个久别重逢的白熊而言,注定将是一场承载着沉重过往和微弱希望的特殊“宴席”。而煌音那艰难出口的邀请,无疑是打破他十年孤寂生活的第一道裂痕。
瓦西里跟在煌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那宽阔却似乎承载了太多重量的背影上。夕阳的光线将煌音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更显得那份沉默和孤独几乎有了实体。
他不再是极光国那个锐气逼人、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冰原之锤”Koon了。眼前的这头北极熊,虽然依旧高大强壮,动作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仿佛被生活磋磨、被过往压垮后留下的深深倦怠。那挺直的脊背下,瓦西里仿佛能窥见无数未曾言说的伤痕,不仅仅是手腕上那一道,更多的是刻在精神上和心灵深处的烙印。
八年。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把那样一个骄傲、强大、如同北极冰原本身一样凛冽而强大的存在,变成现在这样——在一个异国他乡的底层派出所里,穿着一身不相称的制服,带着一群懵懂的年轻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沉默地活着,甚至因为一句简单的聚餐邀请而流露出近乎惶恐的紧张?
瓦西里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越来越重。重逢的喜悦被一种沉重的关切和职业性的警惕所取代。他了解Koon,知道他绝不是会轻易放弃和沉沦的性格。除非……发生了什么摧毁性的事情。
他的脚步未停,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刻意放缓呼吸以免惊动前面的煌音。但他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入了口袋,摸出了手机。凭借多年训练出的盲操能力,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无声地点击着。
他没有低头,目光依旧落在煌音的背影上,但一条加密的短信已经被编辑并发送了出去。收件人:极光国安全部门某位权限极高的老局长,也是当年少数知道并欣赏Koon能力的高层之一。
短信内容极其简洁,使用了内部代码:
【优先查询:代号‘冰原之锤’(Koon),最后已知任务:海市(具体时间约为八年前)。请求调阅其离职前后所有可查询记录,包括医疗、行动报告及后续接触人员。高度机密,直接回复。 - Vasili】
发送成功。瓦西里拇指一动,删除了发送记录,然后将手机若无其事地放回口袋,整个过程中他的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
做完这一切,他加快了两步,缩短了与煌音之间的距离,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略显轻松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喂,Koon,你说的烤肉店到底有多远?我可快饿扁了!”他故意用抱怨的语气说道,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将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隐秘行动彻底掩盖起来。
他知道,私自调查一位(至少名义上)已经离职并可能涉及敏感过去的同僚是违反规定的。但他无法忽视内心那股强烈的不安和想要了解真相的冲动。他需要知道,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将他的老朋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了解了真相,他才可能真正知道该如何帮助他,或者至少……不再无意中伤害到他。
煌音没有回头,只是脚步似乎又加快了一点,闷闷地回了一句:“快了。”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沉,但似乎比刚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沉默地行走在夕阳笼罩的街道上。一个心事重重,试图用冰冷掩盖创伤;另一个表面轻松,内心却已掀起波澜,并悄然播下了探寻真相的种子。这顿烤肉,注定不会只是一顿简单的饭了。
煌音选择的烤肉店并非什么高档场所,而是深藏在老城区巷弄里的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夫妻小店。门面不大,招牌上的字都有些褪色,但门口飘出的浓郁肉香和炭火气却格外诱人。塑料棚子延伸到路边,摆着几张简单的矮桌和塑料凳,充满了市井的生活气息。
显然,这是煌音熟悉的地方,符合他如今的生活轨迹,也避免了过于正式或陌生的环境可能带来的压力。
老板是一对和气的犬族老夫妻,看到煌音,熟稔地点头打招呼:“哟,老煌来了?今天还带了朋友?”他们好奇地看了一眼高大显眼的瓦西里。
煌音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径直走向棚子最里面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习惯性地背对着墙壁,面朝门口方向——这是多年职业生涯留下的本能。
瓦西里毫不在意环境,笑呵呵地跟着坐下,高大的身躯在小小的塑料凳上显得有些局促,但他看起来兴致很高:“这地方不错!闻着就香!”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副馋虫被勾起来的样子。
老板娘拿着菜单过来,煌音直接对老板说:“老样子,加倍。”然后看向瓦西里,“喝酒吗?”
“当然!”瓦西里毫不犹豫,“吃肉怎么能不喝酒?你们这有什么好酒?”
“只有本地啤酒和白酒。”煌音回答。
“那就白酒!够劲!”瓦西里大手一挥。
煌音于是又对老板补充了一句:“一瓶二锅头。”
老板应声下去准备。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瓦西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喧闹的环境、滋滋作响的烤肉架、以及弥漫的烟火气。而煌音则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桌上的筷筒,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炭火和烤盘很快端了上来,新鲜的肉片和蔬菜也陆续送上。煌音默默地拿起夹子,开始烤肉,动作熟练而稳定,仿佛这是一项需要全神贯注的重要工作。肥瘦相间的肉片在高温的铁板上迅速蜷缩,发出令人愉悦的“滋滋”声,油脂滴落,激起更旺的火苗和浓郁的香气。
瓦西里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清澈的白酒,将其中一杯推到煌音面前。
“来,Koon,为了重逢。”他举起杯,表情认真了些许。
煌音烤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那杯酒,又看了看瓦西里。他没有立刻去拿酒杯,沉默了几秒,才终于放下夹子,端起了杯子。他的手指握得很紧,指节微微泛白。
两个玻璃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瓦西里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畅快地道:“好酒!”
煌音则只是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微微皱了下眉,随即放下了杯子,重新拿起夹子翻动肉片,仿佛刚才的碰杯只是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
瓦西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然后目光落在煌音熟练烤肉的手上,状似随意地开口:“说起来,你当年可是我们那儿最受不了等待的家伙,出任务前宁愿啃压缩饼干也不愿意花时间做饭。现在倒是很有耐心。”
煌音翻动肉片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时间多了而已。”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瓦西里夹肉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肉烤好了,煌音将第一批烤得焦香四溢的肉片夹到瓦西里盘子里,然后又沉默地继续烤下一批。
“你自己也吃啊。”瓦西里说。
“嗯。”煌音应了一声,但还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瓦西里知道他的性子,不再多说,大口吃起来,连连称赞:“嗯!好吃!火候正好!”他试图用美食和酒精活跃气氛,讲起了一些极光国当年的趣事,一些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敏感任务或沉重话题的内容。
煌音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在瓦西里问到某个人时,会简短地回答“嗯”、“听说过”或者“不清楚”。他吃得很少,酒也几乎没再碰,只是不停地烤着肉,然后将烤好的肉夹到瓦西里盘子里,仿佛招待客人是他此刻唯一明确的任务和可以抓住的浮木。
小店里的喧闹声、炭火声、酒杯碰撞声仿佛成了他们之间沉默的背景板。瓦西里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却越来越沉重。他看得出来,Koon的内心依旧紧闭着,那层冰壳比想象中还要厚实。
直到瓦西里提到一个名字——一个当年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后来却在一次联合行动中牺牲的驯鹿族战友。
“……可惜了伊戈尔,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瓦西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一直沉默烤肉的煌音,夹着肉片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一块肉掉在了烤盘外。他的动作僵住了,低着头,瓦西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骤然停止的呼吸。
过了好几秒,煌音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将那块掉出去的肉重新夹回烤盘,然后继续翻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瓦西里清晰地看到,他握着夹子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并且在微微颤抖。
那个名字,像一枚钥匙,意外地撬动了某道缝隙。
瓦西里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这头仿佛被困在无声痛苦中的北极熊。
良久,煌音极其艰难地、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瓦西里之前那个关于“耐心”的问题:
“……等待……或者做事……至少能知道……时间还在走……”
这句话没头没尾,破碎而压抑,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瓦西里心中模糊的猜测——这十年,Koon或许一直被困在某个停滞的时空里,靠着机械的重复和琐碎的事务,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时间还在流动,而不是永远凝固在过去的某一刻创伤里。
烤肉店依旧喧闹,人声鼎沸。但他们这个角落,却仿佛被隔绝开来,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伤和沉重。
瓦西里放下酒杯,再也没有了吃喝的心情。他看着依旧低着头、专注于烤肉的煌音,终于彻底明白,这顿烤肉,根本不是什么老友重逢的欢宴。
这是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逝去的战友,祭奠陨落的荣光,也祭奠那个曾经名为Koon、如今却遍体鳞伤、迷失在时间里的灵魂。
而他发出的那条调查信息,此刻显得更加必要和紧迫。他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将他的朋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烤盘上的肉片渐渐失去了滋滋作响的活力,边缘卷曲,泛着焦褐色,却无人问津。空气中浓郁的肉香似乎也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瓦西里没有再动筷子,他只是看着煌音。看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只倒映着炭火余烬的翠绿色眼睛,看着他那依旧挺直却仿佛承载着无形重压的脊背,看着他那双稳定地握着夹子、却似乎只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而机械动作的手。
煌音也不再夹肉给瓦西里了。他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翻动着烤盘上那些早已熟透甚至有些焦糊的肉片,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那句关于“时间还在走”的破碎低语之后,他似乎又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
小店里的喧闹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衬得他们这桌的寂静格外刺耳。
最终,是瓦西里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沉默。他拿起酒瓶,将煌音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白酒斟满,然后也给自己倒上。
“Koon,”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不再试图活跃气氛,也不再追问,“不想说,就不说。不想笑,就别笑。没关系。”
他将那杯酒再次推到煌音面前。
“这杯,敬伊戈尔,敬所有回不来的老朋友。”他举起自己的杯子,语气郑重,“也敬还活着的我们。”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喝,而是看着煌音。
煌音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面前那杯清澈的液体上。酒液微微晃动,倒映出棚顶摇晃的灯泡和他的眼睫阴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瓦西里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玻璃杯。他的手指依旧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意,但他握得很稳。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直视着瓦西里的眼睛。那双翠绿的眸子里,冰层之下,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奔腾,痛苦、挣扎、怀念、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慰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酒杯举到唇边。
瓦西里也举杯示意。
两人同时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烈酒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炽热感。煌音闭上眼,感受着那短暂的、几乎能麻痹神经的灼热,仿佛这疼痛能暂时压过心底那片无尽的寒冷。
他放下酒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喘息,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但很快又被他强行逼退。
瓦西里也哈出一口酒气,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没有再看煌音,而是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那些已经有些凉了的、烤得过头的肉,仿佛刚才那杯酒和那句祭奠,已经为某些无法言说的事情画下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吃肉,吃肉,”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煌音说,“东西点了,不能浪费。”
煌音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也终于再次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烤得发硬的肉,机械地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味道如何,他似乎完全尝不出来,只是完成一个“进食”的动作。
气氛依旧沉默,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因为那杯共同饮下的酒和那句共同的祭奠,而稍微缓解了一丝。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不过问,不深究,只是陪伴着吃完这顿饭。
之后,两人都没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凉掉的烤肉,喝着剩下的白酒。瓦西里偶尔会评论一下肉的味道,或者说一两句极光国现在的琐事,煌音则偶尔点头或发出一个单音节回应。
直到食物吃完,酒瓶见底。
瓦西里摸了摸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尽管心情并不轻松):“吃饱了。多谢款待。”他抢着站起身,“说好了我请客。”他走到老板那里结了账。
煌音没有和他争,只是沉默地站起来,站在那里等着。
结完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烟雾缭绕的小店。夜晚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站在巷口,两人一时无言。远处的霓虹和近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住市局的招待所,”瓦西里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离这不远,走回去就行。”
煌音点了点头。
瓦西里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这次出差,大概还会待一周左右。”他没有说“我会再来找你”,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煌音再次点头,声音低沉:“嗯。”
“那……”瓦西里拍了拍他的胳膊(动作很轻),“走了。保持联系。”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挥了挥手,大步融入了夜色之中。他需要时间去消化今晚看到的一切,也需要等待极光国那边的调查回音。
煌音站在原地,看着瓦西里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久久没有动弹。夜晚的寒风吹拂着他厚实的毛发,他却感觉不到冷。手腕处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胸口那杯烈酒带来的灼热感,却似乎驱散了一丝盘踞已久的寒意。
他站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朝着自己那个冷清的小屋方向走去。脚步依旧沉稳,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仿佛要陷入地底。
一顿沉默的烤肉,一杯敬过往的烈酒,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故人。这些东西,或许不足以融化坚冰,但至少……在那片无尽的冰原上,投下了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
他的路,依然漫长而孤独。但今夜,似乎有了一点不同。
瓦西里回到市局招待所那间陈设简单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脸上的轻松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沉重、担忧和急切的复杂表情。他立刻拿出加密通讯设备,屏幕上果然有一条来自极光国老局长的加密回复,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情况复杂,紧急线上会议,速联。】
瓦西里心头一紧,立刻拨通了视频通话请求。
信号连接中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几秒钟后,屏幕亮起,出现的画面让瓦西里都怔了一下。
画面那头并非老局长个人的书房,而是一个略显肃穆的小型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竟然密密麻麻坐了将近十位老者!这些面孔,瓦西里大多都认识,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他们都是极光国安全部门已经退休或退居二线的元老级人物,种族各异,有毛发银白、不怒自威的北极熊族;有眼神锐利、即使年老依旧带着煞气的冰原狼族;还有一位沉默寡言、却气场强大的雪豹族老太太。可以说,当年极光国安全系统的半壁江山,此刻都聚集在了这个视频会议里。
而现任的老局长(一位同样年迈但精神矍铄的北极熊兽人)只是坐在主位旁边。坐在主位上的,是那位资历最老的冰原狼族元老。
所有老者的表情都异常凝重,会议室里的气氛透过屏幕都让人觉得压抑。
“Vasili。”老局长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你发来的信息,我们看到了。关于Koon的事情……我们紧急召集了各位老伙计。”
瓦西里立刻挺直了背脊,即使隔着屏幕,也下意识地表现出恭敬:“各位长官好!是的,我今天在海市的一个警务交流活动上,意外遇到了Koon。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他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下见到煌音的情景,以及他那身辅警制服、沉默冰冷的状态、还有那极其艰难才流露出的细微情绪波动。
屏幕那头的老者们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眉头都越皱越紧。当听到煌音现在是一名辅警时,好几位老者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和痛惜的表情。
那位雪豹族老太太甚至忍不住低声用极光语骂了一句:“简直是胡闹!暴殄天物!”
瓦西里说完后,会议室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每一位老者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和回忆。
老局长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坐在主位的那位冰原狼元老。元老缓缓点了点头,用苍老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开口,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遥远的过去:
“Koon……那孩子,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长大的。”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疼惜,“18岁,全科满分,SS级评定,百年不遇的天才……那时候的他,眼睛亮得像北极星,虽然训练苦,但性格里还带着年轻人的冲劲和……活泼。”
另一位北极熊族元老接口道,语气沉重:“直到……那个该死的凌冬(Snowcoat Male)!”提到这个名字时,几位老者的脸上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Koon那时候第一次动心,满心满眼都是他,结果呢?生日那天……哼!”老者重重哼了一声,似乎不愿详述那肮脏的细节,“从那以后,孩子眼里就没光了。虽然他说没事,但我们都知道,他屋里那天晚上的哭声……”
一位看起来相对温和的北极狐族老者叹了口气:“好不容易……,那个叫朗耀(Sunshine)的哈士奇老师,像个小太阳似的,差点就把孩子从冰壳子里拉出来了。我们都以为……唉!新年!又是新年!又是当场撞见!”老者的声音带着愤懑和无奈,“从那以后,Koon就彻底把自己封起来了,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冷……”
会议桌上的老者们纷纷摇头叹息,显然对这些往事记忆犹新,并且至今仍感到痛心。他们都是看着煌音从一颗耀眼新星如何一步步被情感创伤磨去光芒,变得沉默冰冷的见证人。
“后来,”主位的冰原狼元老继续道,声音更加低沉,“海市那边发出高级人才交流邀请,点名要他。我们虽然不舍,但也希望换个环境能让他好起来。他这一去,就是八年。起初还有些例行报告,后来联系就渐渐少了……我们只知道他表现极其优异,破获大案要案无数,直到……”
老局长接过了话头,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从面前拿起一份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纸质档案。即使隔着屏幕,瓦西里也能看到档案袋上印着的“绝密”字样。
“Vasili,”老局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渠道,才勉强查到这点东西。海市那边把他后续的档案……封存得极其严密,尤其是他离职前的那次任务。”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档案的第一页,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味:
“根据零碎的信息拼凑……Koon在离职前,似乎经历了一次极其危险的任务,涉及一个庞大的跨国毒枭和……非法生物实验集团。报告里语焉不详,但提到了‘重伤’、‘被俘’、‘极端条件’、‘自我牺牲式救援’……最后的结果是成功破案,摧毁窝点。”
老局长的手有些发抖:“但是,关于Koon本人的后续……只有冷冰冰的几句:‘因心理及身体原因,不再适合一线工作,调任后勤岗位’。然后,就是一份简单的辞职报告。没有任何表彰,没有任何详细的医疗或心理评估报告!就像……就像他只是一件用坏了就可以丢弃的工具!”
“砰!”那位脾气火爆的雪豹族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他们怎么敢这么对待我们的孩子!‘冰原之锤’!他们知不知道他们丢掉了什么?!我当初就跟你们讲,我不同意这个孩子去海市,我 不 同 意!(敲着桌子)你们一个两个说什么让他换个环境,现在换成辅警了,我换“极光国粗口”!”
另一位元老沉痛地闭上眼睛:“我们猜测……Koon很可能在任务中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甚至可能……被当成了实验体……最后虽然凭借意志力传递了信息,但身心都受到了无法挽回的创伤。而海市那边……恐怕是为了掩盖某些失误或者丑闻,选择了……冷处理,甚至可能威胁了他!”
老局长看向屏幕这边的瓦西里,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愤怒:“Vasili,我们现在怀疑,Koon的离开,并非自愿,而是被排挤、被冷暴力、甚至是被用某种方式‘封口’的结果!他那身辅警制服……恐怕就是他如今处境最直接的证明!我们给他的推荐信,是让他去担任高级顾问甚至教官的!绝不是去底层当辅警!”
视频会议里所有老者的目光都聚焦在瓦西里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沉痛的嘱托和压抑的怒火。
冰原狼元老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Vasili,你既然找到了他,就替我们这些老家伙……好好看看他。确认他的情况。”
“极光国,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的孩子。”
“如果……如果海市那边真的如此对待我们的英雄……”老者的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那我们这些老骨头,也不介意活动活动,替孩子……讨个公道!”
“弄清楚,他到底需要什么。是想回来,还是想留下。无论他想怎样,极光国,都是他的后盾。”
“必要的时候……把他带回家。”
“回家”两个字,被老者说得极其沉重而温暖。
瓦西里听着屏幕那头一位位元老沉痛而愤怒的话语,看着那份薄薄的却蕴含着可怕真相的档案,拳头早已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Koon眼中那死寂的冰冷从何而来,明白了那下意识的警惕和疏离因何而生,明白了那句“时间还在走”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那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那是从身体到灵魂被彻底摧毁后又被人无情践踏后的麻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心痛席卷了瓦西里。他对着屏幕,猛地挺直胸膛,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极光国军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无比坚定:
“是!长官!保证完成任务!我会弄清楚一切!我以冰原的荣誉起誓,绝不会再让Koon独自承受这些!”
屏幕那头,各位元老神情肃穆,纷纷颔首。
视频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瓦西里却依旧保持着挺立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海市的夜生活正喧嚣,霓虹闪烁。
而瓦西里的心中,却只剩下了北极冰原般的寒冷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看向窗外煌音所在的大致方向,低声自语,如同立下誓言:
“Koon……等着我。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