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把驼影镇吹得像晒裂的盐皮。我在北街尽头看见那家店,门脸窄得像吝啬鬼的心,匾额抠搜两个字:阴函铺。右下角另钉三字:只收不寄。门边悬一串黑铁小钉,钉身黯,钉头亮,像被许多舌尖点过。里间一张案,案上排黑函数只,有掌心大的,也有指甲盖大小,每一只都用盐砂薄薄封着,砂面细,像被牙磨过。柜后伙计低头纫线,淡淡抬眼:“三更才收。早来,只能看。”
我叫顾北,跑民俗短视频五年,手机里攒着一张“规矩地图”:东城“诵名灯”、南市“井皮帖”、西边“耳鼓庙”,北街这口“硬器”一直空白。离开前师傅塞我一条纸条:**三更,去阴函铺,等。**我就在街口小店开了房,泡苦茶压躁火。两点半,风像从暗井里舀上来,凉而直。我折回铺门前,回声钉不响,却把夜按住。
两点五十,第一步窄稳的脚步落在青砖上。进门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系白,眼圈红而不肿,抱着黑布包,包角磨亮。她把包放案上,压低嗓子:“收。三更到,五更送北坡坑边。封砂用细盐,别用粗的,粗的漏。”伙计点头,从柜里取一只掌心大小的细函,纸胎硬,封砂匀,用回声钉“咔”地落一枚,钉头亮了一下,像有人点珠。女人退半步,目光擦我,如刀擦针。临走只留一句:“开了会死人,不开也有人死。看你们规矩。”
三点差刻,鞋跟磨白的男人进门,外衣带尘。他把一只厚函往案上一搁,闷响落木:“三更收,五更到坑边,看火,别晚。”伙计仍不写字,只在厚函角点三粒盐,像三颗星。男人回头看我,眼眶里有一块亮白,我心里那张“规矩地图”补上一格:只收不寄,收的是没说完的话、没活完的夜、没走完的路。
三点整,回声钉一齐轻叮,像有人挨个弹了一指。衣袋里的录音机自己亮了,没按键,风声先咝咝地爬出来,然后是一句低到贴骨的提示:“你别开第三封。”声音是我的,却比我冷静。我抬头看案上第三封——薄得像眼皮,封砂极细,一根红线从函角绕到背面,绾了个小结,气孔里散出一点姜与药酒气。我几乎脱口而出:救函。
伙计把回声钉递给我:“规矩,按钉,不拆。不按也行,欠一口‘稳’。”我的食指落在红结上,线轻轻翘起,盐砂起毛、发出极细“嘶”。伙计抬眼,眼里一派冷白:“开了你就替。”我猛把红线压回,钉头落砂,纹丝不动。刚吐气,门外忽被什么硬物“咚”地磕了一下,像胳膊撞门框。伙计把灯头压低,门缝里钻进一只短函,指甲盖大,封砂未覆。他脸色一沉,三指捏起短函塞进铁盒,盒盖烫金四字:迟函,退。扫净门盐后,他淡淡一句:“迟的人,连风都不等他。”
三点十二,女人折回,手捧耳灯,白瓷底,细颈,火苗细如米针。她把灯放在薄函旁,不看我:“哪怕替我开一线,我认。”伙计摇头,把回声钉推向她:“按钉,不开函。我们替按,不替开。”她眼角涌亮,亮里全是盐。她抬手,不按函,按钉。那一声极轻的“嘣”像在铜线挑弦。转身前她忽对我笑,像井底仰星:“你是不是经常半夜录音?”我点头。她说:“别再录了,你录的是你没活完的夜。”